關卓凡回府之后,白氏和明氏,第一時間,將這件事情告知了他。兩姐妹本來心里忐忑,怕關卓凡怪她們冒失唐突,不想關卓凡靜靜地聽完了前因后果,臉色舒展開來,大拇指一翹:“好!這個事兒,你們辦得漂亮!”
頓了一頓,拿十分欣賞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兩個女人,含笑說道:“我倒不曉得,兩位嫂子,竟是巾幗英雄一流人物!”
白氏和明氏對視一眼,都看見對方的臉兒紅了,心里面卻是異樣的妥帖。
關卓凡提著氣,等著法國公使過來提出“嚴重抗議”——他真心希望法國人過來找他麻煩的。
可是,關卓凡失望了,法國人并沒有露頭。
事實上,事發當天,莊湯尼一離開法源寺,就去了東交民巷的法國公使館。本來,在天主教務上miàn,法國人最喜多事,可是,這個事兒不同:小蕊沒簽賣身契,沒簽勞動合同,也沒有入教——根本就是“老鼠拉龜,無處下嘴”。
再者說了,為了這么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同中國政府的首相,發生直接的沖突,也不是生意經。
不過,法國公使表示,可以為教堂向關親王方面追討“經濟賠償”——就是白氏說的“飯食銀子”。
莊湯尼的臉皮倒沒有這么厚——那么搞,還能叫“做慈善”了嗎?傳了出去,“南堂”的名聲往哪里擱?再說,真要追討什么“飯食銀子”,他也不需要法國公使館出面。那個“鎮國夫人”已經主洞有所表示了。
最后。莊湯尼只好空著手。怏怏而歸。
小蕊就此在貝勒府呆了下來。
開始的時候,因為小蕊通文墨,白氏派她專門侍候書房的差使。關卓凡很快就對小蕊大表滿意。白氏隱然覺得,關卓凡對這個小姑娘,似乎另有心思,于是順水推舟,就派了小蕊做了貝勒爺的貼身侍女。
當然,小蕊進書房之前。她的出身來lì,軍調處是“起過底”的,一如她自己所說,嚴絲合縫,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法源寺山門前這一出,在當時的北京城,造成了極大的轟動。“法源寺鎮國夫人義救孤女”,甚至被編成了說書段子,書場、茶館、酒樓,講傳一時。
這個事兒。對關卓凡來說,起到了非常正面的輿論加持:一是。從洋鬼子那兒,硬生生“虎口奪食”,國人自然舒心暢意,痛快叫好。二來,一部分守舊衛道之士,素來明里暗里,攻擊辦洋務的,“崇洋媚外”,甚至“交通外夷”——之前的恭王,現在的關卓凡,皆不能免于此類明訐暗誹。法源寺的事兒出來,這班人的說嘴,就響亮不起來了。
這三來嘛,這一類“拔落難孤女出火坑”的事兒,本來就是中國老百姓最喜聞樂見的戲碼。
真如明氏說的:“做錯了事才會惹麻煩,若做對了,只有好處,哪里有什么麻煩?”
第四點,則是關卓凡方面,暗中主洞加以引導的:這個事兒,換了哪個朝廷官員來辦,說不定都無所措手足,可是,鎮國夫人一介女流,卻“有理、有力、有節”的辦了下來,洋人一個屁都放不出來,何故?
這都是因為鎮國夫人和關貝勒是一家人,耳濡目染,曉得洋人關竅所在,因此打蛇打七寸,一出手,洋人便動彈不得了!所以,若要在洋人面前自尊自強,就必須“知己知彼”,就是說,必須“張開眼”,“走出去”,不然,對外邊的天地,一頭霧水,和洋人打起交道來,一腦子漿糊,就只有被人欺負的份兒了。
白氏“婉拒”小蕓出洋的第二天晚上,關卓凡把安排小蕊留學的想法,對白氏說了。
白氏無法掩飾她的驚yà,臉上的表情,復雜而微妙。
不過,自然是沒有異議的——包括認小蕊做“妹妹”。
“可是,”白氏試探著問道,“這樣一來,是不是……就不好再叫小蕊做丫鬟的差使了?”
關卓凡想,俺們可以不叫這個差使做“丫鬟”嘛,改稱“生活秘書”,如何?
心里雖然這么想,嘴上卻不會這么說。
他笑了一笑,說道:“這倒不必,你叫她白吃飯,她反倒心中不安。”
白氏就不再說什么了。
次日,事情發生了變化——不是小蕊的事情。
晚上,白氏一進書房,關卓凡就發現她的神色有異:眼睛紅紅的——又哭過了。
關卓凡嚇了一跳。不過,仔細覷她的神色,和前天的倒不大一樣:并沒有那種絕望傷心的意思,而是在困惑、茫然之中,混雜著一絲莫名的欣慰——總之,非常復雜。
關卓凡拉著她的手,坐了下來,嘆了口氣,說道:“雙雙,你不能見天兒地哭啊!你這不是拿我的心搓來揉去嗎——我怎么受得了?”
白氏的臉兒紅了,抽出一只手,輕輕打了關卓凡一下,然hòu抿了抿自己的頭發,說道:“沒有心思和你說笑。”
頓了一頓,輕聲說道:“小留學生的事兒,我跟……小蕓說了,她……自個兒,倒是……愿yì。”
啊?!
關卓凡睜大了眼睛,微微張開了嘴。
輪到他“張口結舌”了。
白氏苦笑說道:“我想,這個事兒,全然瞞著她也不好,總是要打個招呼的。我是萬萬沒想到,她自己竟然會愿yì!而且,講到后來,都有點子跟我急眼了!”
關卓凡腦中一片混亂,心里說:快點,快點,快理出個頭緒來!
“唉,”白氏拿手帕輕輕拭著眼角,“我也不曉得這個妹妹是怎么一回事?我……我算是白養她這么多年了!”
說到這兒,又哽咽起來。
“可不好這么說!”關卓凡連忙說道,“俗話說,‘女大不由娘’……啊,不對不對,我這么說不對!呃,我是說,鳥兒大了,翅膀硬了,總要自個兒飛一飛的……”
還是不對啊。
關卓凡頗為惱火:俺的伶牙俐齒,都跑到哪里去了?
“算了,”白氏說道,“她的想頭,叫她自己跟你說吧,這個事兒,我不管了——也管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