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實在不妥!
榮安公主正在轉著念頭,如何婉轉進言,即點醒小皇帝,又不傷他的自尊?小皇帝長長地嘆了口氣:“唉——”
小皇帝在姐姐這兒,不是沒有唉聲嘆氣的時候,不過,調子拉得如此之長,煞有介事,好像一個成年人一樣,卻是極少見的。
榮安公主不由好笑,皺了皺眉,說道:“你今兒到底是怎么啦?是誰欠了你二兩銀子嗎?”
小皇帝也不曉得“二兩銀子”是多少錢,只見他眼睛一瞪,好像一只金魚浮出水面冒泡一般:“誰欠我錢?要欠也是你欠我錢!”
這句話可沒有道理。
榮安公主心想:你在我這兒,順了多少東西?一件都沒有還回來,倒成了我欠你的錢了?
于是,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哦?我欠了皇上的錢?那么,請教皇上,到底欠了幾兩銀子啊?”
“你——不是你,是你們家!”
“你們家”?
這話奇怪!而且,可大可小,可輕可重!
難道——是說自己的母家?
榮安公主的臉子,放了下來,冷冷地說道:“皇上這話稀奇!怎么?我現在才曉得,我和皇上,竟不是一家人?”
小皇帝曉得自己說錯了話,但是他不肯認錯,憋了一會兒,臉都憋紅了,一橫心,終于說了出來:“是——關師傅!你們……不是一家子?”
榮安公主心中“咯噔”一聲。
小皇帝這話,不像是戲謔玩笑。
她放緩了語調,用平靜的聲音說道:“哦?是不是……他哪件差使沒有辦好啊?嗯,是不是上一次皇上說過的。他不能常川入直弘德殿的事兒呀?”
榮安公主沒有反駁小皇帝,反而做如是說,等于默認,自己和“他”,確實是“一家子”了。這個。在她和小皇帝的“互動”中,是前所未有的。
“是差使沒有辦好——不過,不是弘德殿的差使!”
“哦?那,請皇上明示。”
“是——英、法、俄、荷四國公使覲見的事兒!”
榮安公主心中,又是“咯噔”一聲。
按照“祖制”,她和小皇帝的對話。是不合規矩的:小皇帝離親政還遠著;榮安公主呢,“后宮不能干政”——就是說,她們姐弟倆,都沒與臧否前朝政事的資格。
這一點,小皇帝懵懵懂懂。榮安公主卻是有著清醒的認識的。可是,這一回不同——這一回,是“他”的事情!
小皇帝年紀再小,也是皇帝,若心里有了芥蒂,出入之間,關系重大,不能不問出個子丑寅卯來。
“這個事兒。”榮安公主面色如常,盡量出以一種閑閑的口吻,“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嗎?國家大事。我是不懂的,可是,大伙兒都說,他這樁差使……辦得頂好的呀!到底哪里不妥當呢?”
小皇帝“哼”了一聲,說道:“你當然不懂國家大事!你聽到的,都是些太監、女人嚼舌頭——她們又哪里懂什么國家大事?”
“女人”兩個字。除了宮女,連先帝的妃嬪、甚至麗貴太妃。都掃了進去,而且。還說什么“嚼舌頭”——十分之不禮貌。
小皇帝沒有發覺自己措辭的不妥,榮安公主亦不動聲色:“原是要請皇上開導的。”
弟弟沒有聽出姐姐話中的譏諷之意,得意洋洋地說道:“我告訴你——徐師傅說,四國公使覲見的禮儀不對!”
榮安公主心中,再次“咯噔”一聲。
徐桐?
她隱隱約約猜到,今兒的弘德殿上,發生了些什么了。
“哦?哪兒不對呢?”
“徐師傅說,殿陛之下,自古無不跪之臣!”
原來是為了這個事兒!
“這個事兒,”榮安公主微微皺起了眉頭,“不是早有定規了么?英吉利他們,不是咱們的藩屬,不好拿藩屬的禮儀,硬安在人家身上的呀。”
“不是藩屬——也還是臣!是臣——就該跪!”
“皇上說的‘跪’,該是‘跪叩’吧?可是,人家在自個兒家里,對著自個兒的主子,也是不行跪叩禮的呀!”
她本來還想說“再者說了,咱們又打不過人家”,猶豫了一下,把這句話咽了下去。
“入鄉隨俗!”小皇帝振振有詞,“咱們的人,到了他們那兒,照他們的規矩;他們的人,到了咱們這兒,照咱們的規矩!”
榮安公主笑了:“這么一來,咱們豈非兩頭賺便宜?人家又不笨,哪里肯干?”
頓了一頓,又說道:“我聽說,原先的什么條約,其實已經定規,洋使覲見,只鞠躬,連一條腿都是不要跪的,他……跟人家談來談去,洋人終于肯跪一條腿了——這,不是爭回了利權,不是……辦得頂好的么?”
小皇帝大聲說道:“好什么好!原先那個《天津條約》,就簽得該死!現在不過曲多了一條腿,又算什么‘頂好’!”
榮安公主聽他居然說出“該死”兩個字,嚇一大跳,連忙說道:“你小聲一點兒!那個條約是——呃,我聽說……是六叔他們手上簽的!你可別在這兒胡言亂語!”
小皇帝奇道:“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啊。”
榮安公主有點兒心虛,努力裝出輕描淡寫的模樣,說道:“我知道什么?不過是聽太監們瞎叨叨罷了。”
微微一頓,趕快“亂以他語”:“我是說,你還沒親政——嘴上可得有個把門兒的!”
以小皇帝的理解,榮安公主這話,言下之意就是:“你親了政,大權在握,自然就可以為所欲為,現在呢,只好忍一忍。”這個意思,小皇帝非常“中聽”,心里妥帖,覺得畢竟姐弟連心,姐姐還是站在自己這頭的。
于是也放緩了語氣,說道:“我也不是抱怨關師傅,沒本事叫洋人行叩拜禮——我是說,客人悖情無禮,主人難道非見不可?這是什么道理?不見就是了嘛!”
榮安公主心想:這還真是非見不可。
正躊躇怎么跟他說這個話,小皇帝又說道:“先不說禮儀了,就說放洋人進京——不是呆個十天半個月就回國,那些個公使館,可是長年累月的賴在咱們京城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誰知道那些紅頭發、綠眼睛的洋鬼子,打著些什么鬼主意?徐師傅說,這可是心腹肘腋之患!”
又是徐桐。
“徐師傅的話,”榮安公主說,“我可不大明白了。美利堅不說了,咱們在英吉利的京城,不是也派駐了公使嗎?聽說,還是英國人三番四次地求著咱們派人過去呢!英國人倒不怕什么‘心腹肘腋之患’?”
小皇帝可沒有想過這一層,一時之間,張口結舌,答不上來。
憋了又憋,不由就惱羞成怒了,大聲說道:“你一個婦道人家,懂得什么!自古以來,無不跪之臣!偏偏就我這個皇帝有不跪之臣!那幾個洋鬼子公使,誰愛見誰見,反正我是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