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貴太妃是真正被震撼到了,以致身子微微地發軟,聲音也發顫了:“妹妹!……”
“這些話,”婉妃說,“我對誰也不敢說,對我自個兒的老子娘也不敢說——除了你!姐姐,在這個宮里邊兒,我唯一信得過的人——就是你!我曉得——你不會害人!”
“妹妹!”
“姐姐,你這位乘龍快婿,是個有大本事、大擔當的人物!我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在胡思亂想,可是,我總覺得,在他手上,許多幾百年的老規矩……都可能要變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姐姐,求你替我在他面前美言幾句,叫我——”
頓了一頓,婉妃咬了咬牙,終于把話說了出來:“叫我有生之年,也能夠看得見紫禁城外邊兒的天!”
你要出宮別居?
怎么可能?!
你如果生了兒子、女兒——還得養大成人,尚有一線希望——譬如我;可是,你一無所出,作為先帝的妃嬪,怎么可能出宮別居?
麗貴太妃腦中一片混亂,又一次不曉得該說什么了。
“姐姐,”婉妃柔聲說道,“我不是故意叫你為難——這個事兒,眼下自然是沒有可能的。我是說——‘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呃,我的意思是,大局面……變了,和眼下不一樣了,這種事兒……終于有可能了——那個時候,姐姐,求你別忘了我!”
“好妹妹,”麗貴太妃嘆了口氣,“我怎么會忘了你?可是,你的話,我還是不明白啊!呃,什么叫……大局面變了?”
婉妃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想法,如果真的說了出來,一定會嚇壞溫柔善良的麗貴太妃。甚至,嚇得她再也不敢和自己接近——哪怕,這個想法是為麗貴太妃“好”。所以,是絕對說不得的。
“姐姐。我嘴笨,不曉得怎樣才能把話說明白?嗯,這么說吧——”
頓了一頓,婉妃說道:“放在以前,咱們哪里想得到。這個世上,居然有一種船,無槳無帆,吃煤吐氣,跑得飛快?又哪里想得到,紅頭發綠眼睛的洋人,居然打進了京城,燒掉了三山五園?”
“還有,”婉妃壓低了聲音,“哪里想得到居然有‘兩宮垂簾’這種事兒?牝雞司晨。這可是‘祖制’沒有的!”
麗貴太妃心中大大一跳。
她隱隱約約“看”明白點兒婉妃的意思了。
當然,她能夠“看”到的,僅僅是婉妃拿出來給她“看”的,婉妃真正的“意思”,她是無論如何看不到也想不到的。
“我是說,”婉妃說,“不定哪一天,朝廷的章程就改了,宮里的規矩也改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好姐姐。你要替妹妹我說一句話!”
麗貴太妃的心境,復雜而茫然,婉妃的想法和要求,實在太“逾格”了。倉促之間,她無法判斷,自己如果點了頭,是得是失,甚至——是禍是福?
可是,其勢已無法推脫。
她深深吸了口氣。點了點頭,說道:“你的意思,我大約明白了。好妹妹,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必定替你說這句話的!”
婉妃深深地福了下去:“多謝姐姐!”
麗貴太妃剛剛把婉妃扶了起來,就聽見外邊的太監尖著嗓子喊道:“皇上駕到!”
兩個女人都是微微一愣:小皇帝怎么會在這個時候過來?
午膳后,小皇帝還有“國語”的功課。“國語”課罷,一天的功課就算正式結束了。這時,大約是未正一刻至未正二刻左右。
在這之后,拿榮安公主的話來說,小皇帝要先回長春宮“打個花胡哨兒”——就是向圣母皇太后匯報一天所學所見。小皇帝回到長春宮的時候,圣母皇太后剛剛歇過午覺,時辰剛剛好。
如果小皇帝在課堂上有什么得意事——譬如師傅夸獎“圣學精進”,或者卷子上多了幾個紅圈圈,還得連小皇帝帶卷子,一并送到鐘粹宮去,叫母后皇太后也高興高興。
如此折騰過一輪,大約是申初二刻左右,從這個點兒開始,一直到傳晚膳,就算是小皇帝的“自由活動時間”了。
這大半個時辰里,以下兩件事體,小皇帝一般會二擇其一:要么看小太監們翻筋斗、打布庫;要么去永和宮串門兒,找姐姐榮安公主說話玩兒。
就是說,如果過了申正時分,小皇帝還沒有造訪永和宮,當天就應該不會過來了。
現在,已經是申正二刻了。
這是十分少見的情形。
“皇上既然來了,”婉妃說,“我就先回避開好了。嗯,我出去會跟他打照面兒,啰里啰嗦的——我走角門好了。”
“那……就委屈你了。唉,原本,還打算你在我這兒一塊兒傳晚膳的。”
婉妃嫣然一笑。
這一笑,如花之綻,滿室生輝。
麗貴太妃覺得,婉妃那句“我可不行了”,實在算是謙辭。
她,依舊美得很哪。
榮安公主有點奇怪,今兒的小皇帝,和平日里的,可不大一樣。
“栓婚”的懿旨一“明發”,小皇帝幾乎每天都要到永和宮來,每次都是興高采烈,每次都要拐彎抹角地拿姐姐打趣,就算榮安公主發了火,小皇帝賠了不是之后,還是忍不住繼續撩撥姐姐,弄得榮安公主不勝其煩,都說出“你再也不要過來了”這種話了。
給小皇帝表演翻筋斗、打布庫那班小太監,倒是大大地喘了口氣。
今天的小皇帝,一張小臉兒灰怏怏的,和麗貴太妃打招呼的時候,就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竟沒有正眼看他的“麗姨”。進了榮安公主的屋子,往“梳化椅”中一倒,四仰八叉地攤在那里,皺著眉頭,鼻孔中隱隱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倒好像剛剛翻了多少個筋斗似的。
榮安公主雖然覺得奇怪,但原本是不想主動兜搭他的。可是,眼角余光,只見小皇帝在“梳化椅”中扭來扭去,鼻孔中的“呼哧呼哧”愈發響亮了——這是明顯的有話想說、卻又不肯主動開口、希望別人來問他的意思。
榮安公主只好說道:“怎么,今兒的功課,實在繁重么?”
“那倒不是,”小皇帝從鼻孔中“哼”了一聲,“今兒只有徐師傅一個人的功課。”
“那是為什么呀?”
“倭師傅今兒翰林院里有差使,好像是分派人員稽查史書、錄書——又或者是派員稽查官學功課?反正都差不多,搞不清爽!”
所謂“史書、錄書”,是指當朝的奏章、詔書,由六科負責一一輯錄,一式兩份,送內閣的稱“史書”,留科存檔的稱“錄書”。這是朝廷最重要的檔案資料,每年都要由翰林院派員認真稽查。
所謂“官學”,是指宗人府的宗學、覺羅學,內務府的咸安宮官學,還有八旗官學——總之,就是專門為旗人子弟服務的各種“公辦學校”,只是檔次各有不同。
宗學、覺羅學是地道的“貴族學校”,只接收宗室、覺羅子弟;咸安宮官學次之,學生都是官宦子弟;八旗官學等級最低,接受普通旗人子弟入讀。這三處地方,每年亦要由翰林院派員稽查。
榮安公主心中嘀咕:稽查史書、錄書,稽查官學功課,兩樣大不相同,怎么會“都差不多,搞不清爽”?
怪不得,兩位皇額娘天天為這個皇帝弟弟的功課頭疼呢。
這份“腹誹”,當然不能宣之于口。
“翁師傅呢?”
“告假了——回了常熟老家,不曉得什么事情。”
這……就更不像話了!
回常熟原籍,一去一回,遷延日久,必是告了長假。在朝的大員告長假回籍,幾乎只有一個原因:父母病重。接下來,很可能就要報丁憂了——小皇帝居然說“不曉得什么事情”?!
翁同龢可是他的師傅!對師傅高堂的病歿,無知無覺,不聞不問,傳了出去,朝野上下,還不議論小皇帝“寡恩涼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