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佑整頓長蘆鹽法,張六揭竿而起,消息傳到安慶,安徽的鹽政上邊兒,大大地騷動起來。巡撫英翰心驚肉跳,整日價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樣——他是怕安徽這邊兒的鹽梟有樣學樣。如是,自己這個剛剛坐熱沒多久的巡撫位子,還保不保的住,就難說得很了。
英翰曾向關卓凡“私信”過,他欲整頓安徽鹽務,得罪李世忠等極深,乃被人“買參”構陷,終于釀成安徽軍費報銷案的大風波。這個說法,關卓凡姑妄聽之,心里是不以為意的:你英西林有整頓鹽務這個魄力?想當年俺在江蘇,想動鹽務,都被人嚇回來了呢!
事實上,關卓凡多少看低了英翰。
英翰確實想過要整頓安徽鹽務的。
首倡此議者,是英翰的一個叫做劉傳楨的幕僚。
此人年紀很輕,三十歲不到,豐儀俊美,衣幍飄逸,蘊藉風流,因為身上有以知府用直隸州的功名,時人戲稱“顧影翩翩劉太守”。
劉傳楨沒有進過學,能夠入安徽巡撫的幕府,一是薦人的面子大,二是他生得太俊了,英翰難免動心。雖然,英、劉并沒有真的成就斷袖之歡,但朝夕過從,談談說說,也是樂事一件。
當然,這兩位也可能已經有了龍陽之事,只是瞞著外人罷了。
劉傳楨可不比原湖廣總督官文那個叫“小張”的男寵——就是前文交代過的。奸殺民女、被閻敬銘從總督衙門直接提溜出來、當著官文的面揍了個半死、然后發配邊疆的那個混蛋。
劉傳楨人極聰明,也極曉事,他拜巡撫衙門的師爺為師。虛心請教,不恥下問,不久之后,不但公牘嫻熟,連一筆字,也快趕得上師傅了。
劉傳楨極力慫恿英翰整頓安徽鹽務,說朝廷大興新政。在在都要用錢,鹽務是絕大的富礦。大亂之后,稍加整頓,鹽稅即可大增。如此,戶部的正項收入多了。撫軍必能上邀簾眷,樞府大佬,也必另眼相看;另外,上繳國庫之余,咱們多少也能留下一些,巡撫衙門的用度,也會寬松許多呀。
英翰動心了,謀之于自己一個叫做裕庚的心腹師爺。
這位裕庚,本姓徐。字朗西,漢軍正白旗人。他的名字,說起來知道的人可能不多。但是他的兩個女兒,可就大大有名了:長女德齡,二女容齡,皆美姿容,通音律,擅舞蹈。精英、法語言——就是后世夤緣入宮,專為慈禧通譯、接待西洋命婦的那兩位角兒。尤其德齡。慈禧信任寵愛之專,一度過于普通的公主、格格。
德齡、容齡兩個,算是晚清兩位極著名的交際花。
當然,現在是同治五年,即1866年,這兩位美人,都還沒有生出來。
裕庚和其家人的事跡,如果要講,一部書也未必寫得完,暫按下不表,且說他聽到英翰整頓鹽務的打算的反應。
裕庚瞪大了眼睛,微微張著嘴,好像不認識英翰似的。
過了好一會兒,斬釘截鐵地說道:“東翁,劉文楠此議,萬萬使不得!”
文楠,劉傳楨的字。
英翰愕然,呆了一呆,說道:“請教——老夫子何以云之?”
裕庚嘆了口氣,說道:“鹽務的難辦,東翁有什么不知道的?實在是牽連太廣、太深!這個泥塘,踩了下去,還能不能拔出腳來,誰也說不好!這也罷了,最關鍵的是——說句難聽點的:拼盡一身剮,未必能把皇帝拉下馬!”
頓了一頓,說道:“安徽鹽務之關竅,不在安徽,在江蘇!兩淮鹽場,盡在蘇北,那里可是兩江總督的地頭——東翁,曾滌生都沒什么動作,咱們何苦當這個出頭椽子?就算不顧一切地當了,也必是鞭長莫及,有心無力,最終變成個爛椽子!”
裕庚情急之下,這番話說得又急又重,甚至“拼盡一身剮,未必能把皇帝拉下馬“這種大大犯忌的話都說出來了。英翰聽了,細細想去,半響作聲不得。
安徽也產鹽,但并非鹽的主要產區,安徽吃的鹽,大多來自江蘇的“兩淮鹽場”。
“兩淮鹽場”,是中國目前最大的鹽場,地位之重,過于長蘆鹽場。乾隆朝的時候,兩淮鹽場額征鹽課超過全國鹽課的一半,真真正正是,“兩淮歲課,當天下租庸之半,損益盈虛,動關國計。”
到了現今的同治朝,朝廷的正項收入中,關稅的比例提高了,鹽稅的比例有所下降,兩淮鹽場的重要性略有減低,可依然是一等一的“國計”。
李世忠能夠長時間擁兵數萬,獨霸一方,就是因為他的“豫勝營”,直接、間接地控制了兩淮鹽場。
李世忠“致仕”之后,依然在臺面下保持著對兩淮鹽場的強大影響力。
安徽鹽務的重要性,在于:一,安徽是食鹽的主要消費地區之一,會生成大量和食鹽有關的厘稅;二,安徽的鹽務,和“兩淮鹽場”密切相關——暗地里控制兩淮鹽場的那個人,不在江蘇,在安徽。
事實上,“兩淮”二字,已經顯示出這種密切的關聯性了——“兩淮”,即“淮南”、“淮北”,本就是一個跨地域概念,泛指蘇、皖兩省淮河南北之地域。
這就是裕庚說的“安徽鹽務之關竅,不在安徽,在江蘇”的意思了。
至于曾國藩,平定洪楊之后,確實還沒有管過兩淮鹽場的事兒。
你可以說他還來不及動手——大亂方平,江寧一帶被兵極慘,曾國藩的首要任務,是辦理善后和恢復市面,這里邊兒有無數的事情要做,一年半載的,顧不上鹽務的事兒。
你也可以說曾滌生裝糊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插手兩淮鹽務的,不止“舊人”李世忠,還有“新人”——部分湘軍將領。
整頓安徽鹽務,一定要動李世忠,還可能和湘軍發生沖突。英翰一想到自己要單槍匹馬和這兩大股勢力較勁兒,心中便大大一寒,鼓起來的氣,馬上就泄掉了。
他皺了皺眉,說道:“這里邊兒的關節,文楠不曉得么?為什么鼓動我做這個事兒?難道他……”
裕庚曉得英翰的意思,趕忙連連搖手:“東翁不可誤會,文楠的操守,不必懷疑的!他獻此議……”
頓了一頓,說道:“一來是年輕熱心,二來嘛……”
“年輕熱心”是委婉的說法,言下之意是“年輕不曉事”。
裕庚躊躇了片刻,說道:“本來,我不該背后論人長短,文楠算是我的學生,我們平日過從得也好——可是,話不說透,怕東翁對文楠誤會過甚——嗯,文楠和李世忠,是有一段恩怨的。”
“哦?”
“東翁大約不曉得,文楠是出身‘豫勝營’的。”
“什么?”
“文楠入‘豫勝營’的時候,不過一介白丁,但不足一年,便保到了四品銜——文楠并沒有出過什么大力,這是李世忠垂涎文楠的……容貌,以官做餌。東翁想,文楠如何看得上那李世忠?微伺其意,即掛冠而去。”
“哦!”
英翰的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起一份得意:劉傳楨“看不上”李世忠,卻“看得上”我!
“這段經歷,文楠不以為榮,沒有放到自己的履歷里邊,因此少有人知。”
英翰“嗯”了一聲,說道:“如此一來,文楠就和李世忠結下了梁子?”
“這倒不是。”裕庚微微搖了搖頭,“文楠真恨上了李世忠,是李世忠‘致仕’之后的事兒。”
“有一次,文楠到揚州公干,在一家飯莊,巧遇李世忠。李世忠畢竟是文楠的老上司,當年文楠掛冠求去之時,二人也沒有破臉,文楠乃上前莊容見禮。”
頓了一頓,裕庚說道:“東翁,你曉不曉得李世忠說什么?”
其實,劉傳楨、李世忠巧遇的地點,是青樓,不是什么飯莊,裕庚這是為學生在撫臺面前“遮遮臉”。
“說什么?”
“李世忠嬉皮笑臉,‘你別做這個像生兒,怎么著,你忘了在營的時候,你給我刷馬桶、倒夜壺的事兒啦?”
英翰臉色鐵青,咬牙罵道:“該死,該死!”
心中不由大起憐惜之念,點頭說道:“換了誰,都得對這個李世忠銜之次骨!也怪不得文楠!也怪不得文楠!”
裕庚曲意彌合,既打消了英翰整頓鹽務的念頭,劉傳楨在英翰面前,也沒有因為這個不靠譜的獻議而失寵。
可是,還是出事了。
劉傳楨獻議、英撫臺預備整頓鹽務的消息,不知怎么就泄了出去,李世忠那邊兒,大起騷動。不久,六科給事中王永泰,就上折參安徽軍費報銷一案,行賄受賄。王永泰是河南固始人,和李世忠是同鄉,安徽巡撫衙門心知肚明,這必是李世忠“買參”。
這樁大案,一波三折,遷延甚久,最后,折進去一個軍機大臣、一個戶部侍郎,還有道員、知府、軍機章京一堆。英翰最后關頭,及時變計,逃過一劫,只得了個“降二級留任”的處分,算是沒有傷筋動骨,可是焦頭爛額,筋疲力盡,再也不敢打李世忠的主意了。
可是,你不打人家的主意,人家未必不打你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