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卓凡微微一愕,說道:“請教。”
閻敬銘慢吞吞地說道:“戶部積弊如山,清理賬目,斥退佞員,不過拂去灰塵罷了,下邊不曉得還有多少爛泥漿?再向下查,就是大小弊案,就不是戶部一家子的事情了。”
關卓凡含笑不語。
閻敬銘繼續說道:“我聽人說,貝勒爺整頓八旗,抱了個‘粉身碎骨’的宗旨;敬銘追蹤貝勒爺步武,整頓戶部,秉持的也是‘粉身碎骨’這四個字。”
頓了一頓,說道:“只要貝勒爺應承我,戶部的案子,不論查到哪個衙門,不論查到誰的頭上,都不加干涉,那么,恢復京官原俸,我就掏錢。不然,貝勒爺只好換個人來做戶部尚書了。”
閻敬銘的聲音非常平靜,關卓凡微笑著看著他,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關卓凡突然嘆了口氣,說道:“讓我猜一猜,戶部的‘弊案’,首當其沖的,大約是軍費報銷。”
閻敬銘眼中波光一閃,說道:“貝勒爺明鑒,敬銘佩服。”
關卓凡又嘆了口氣,說道:“這個軍費嘛,我也是報銷過的。”
閻敬銘“哼”了一聲,說道:“如果查到貝勒爺辦理軍費報銷,有什么不法情弊,敬銘照樣一體辦理。貝勒爺如果不想引火燒身,還是剛剛那句話,換個人來做戶部尚書。”
關卓凡靜默片刻,突然放聲大笑:“好,好,閻丹初果然是真漢子!”
頓了一頓,說道:“丹翁。我答應你——戶部的案子,不論查到哪個衙門,不論查到誰的頭上,我都不加干涉!”
閻敬銘眼中精光大盛,說道:“君子一言!”
關卓凡舉起手來。一字一句:“快馬一鞭!”
兩人手掌輕輕一擊,同時哈哈大笑。
關卓凡微笑說道:“我再加上一個小小條件,不然就太吃虧了——丹翁,你替我唱一小出戲吧。”
接下來的幾天,朝野鼎沸。
首先是“奉恩基金”正式發放,低階宗室和閑散宗室興高采烈。猶如過年。
其他的旗員和漢員正在不忿,關貝勒上了個折子,“為恩復在京員吏原俸事”。
舉朝轟動。
翰詹科道更加亂了套。
洪楊亂起,京官們就開始緊巴巴地過日子,尤其是冷曹衙門。翰詹科道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冷曹衙門”,可是。“清貴”的身份只是虛光鮮,他們的手上是從不過錢的,幾乎沒有任何中飽私囊的機會;應酬又多,如果沒有外官的“冰敬”、“炭敬”接濟,日子是過不下去的。
不過,除了當紅的言官,其他的人。拿到手的“冰敬”、“炭敬”,其實相當有限。為維持必要的排場,言官們借債度日是普遍現象。如果這一年中沒有外放一兩次“學差”,到了年底,如何還債,便是最叫人頭大的問題。
而現在,離年關也不太遠了。
關貝勒“為恩復在京員吏原俸事”的折子一上,言官們不由打心底哀嘆了一聲:好人吶!
關卓凡的這個折子,于翰詹科道們,是真正的“德政”。言官們不但“久旱逢甘露”;而且,這不是一錘子買賣,這是一張長期飯票!
翰詹科道對關卓凡的心態是復雜的,原先普遍認為他“打壓言路”,但自從張之洞授了福建船政大臣。這個觀點開始改變。不少人認為關某人雖然不無霸道,但確實任人唯賢,對言路并沒有什么歧視。言路本身和關卓凡并沒有真正利害沖突,部分言官被人當槍使,推到前邊和關某人作對,累及整個言路,劃不來。
這次鐵路的事情,不少事不關己的言官秉持的就是這樣一種態度。“京滬線”沒有行經的省份,省籍言官就不大肯說話;就算“京滬線”行經的省份,如果自己的老家離線路較遠,固然不能不敷衍本省同鄉,但也并不如何起勁。
關卓凡上折的消息傳出后,翰詹科道對關某人的觀感有了徹底的變化:真正是體貼下情的好領導!主政者行此“德政”,不支持他還能支持誰呢?
言官們手忙腳亂了一番之后,達成了以下的默契:
一,“恢復原俸”這件天大的好事,無論如何不能攪黃了!
二,鐵路的事兒,各省說各話,不再聯署。
三,攻訐鐵路的折子,注意措辭,只言鐵路之害,行文之中,絕不可涉及關某人。
大伙兒心照不宣:不聯署上折,就形不成足夠的聲勢,則對鐵路的攻訐威力大減;各說各話,有的人就不肯說硬話,甚至不說話了也不定。可是,鐵路是人家的事情,加薪是自己的事情,這個,孰輕孰重啊?
一個個的心思,正跟火炭似的,一盆冷水兜頭澆了下來:閻敬銘放出話來——戶部沒錢!
言官們登時如墜冰窖中,臺面上不好說什么,私下底群情激憤:怎么會沒錢?也不打大仗了,又辦了那么多洋務,多了那么些的生發!再者說了,如果沒錢,“奉恩基金”的錢打哪來的?
有人冷冷地說:“奉恩基金”的錢,是人家關貝勒自個兒想法子找來的,可不是戶部掏的銀子。
有人猶豫著說:京官的俸祿,呃,我是說,加回來的這部分,能不能也走“奉恩基金”的路子啊?
有人嗤之以鼻:老兄太異想天開了吧?“奉恩基金”的錢,是洋務上面湊出來的——嗯,請問鐵路算不算洋務啊?
有人嘟囔著說:唉,攻什么洋務啊鐵路啊,把自己的手腳都綁死了!
最后只好同聲大罵:閻老西兒他媽的太摳了!
正在悲憤不已,一個消息從軍機處傳了出來:第二天上頭“叫起”里邊,有閻敬銘的一“起”;而且,帶班的御前大臣臨時換了人,由醇王改成了關貝勒。
呦,這明擺著是關貝勒要和兩宮皇太后一塊兒,“勸逼”閻敬銘“就范”嘛!
大伙兒希望重燃:閻敬銘再倔,也架不住“上頭”這么“用勁兒”吧?
但也有人認為,閻敬銘的狗熊脾氣,一旦真正發作起來,“上頭”也未必勸得服他;逼得急了,大不了“掛冠求去”——這種事,閻丹初干的出來!
有人說:好啊,他不干戶部尚書,自然有人來干!換個聽話的,這事兒不就成了嗎?
有人苦笑:閻丹初在戶部才干了多久?他是關貝勒力保的人,干了半年就不干了,那不是打關貝勒的臉嗎?關貝勒未必肯“打倒昨日之我”吧!我看,閻老西兒如果倔到底,關貝勒也不見得拗得過他!
于是乎患得患失,這個晚上,許多人都沒有睡好覺。
第二天,大伙兒瞪大了眼睛,豎起了耳朵,全神貫注地留意養心殿方面的消息。
偏偏閻敬銘這一“起”排得比較晚,一直到巳末了,才輪到閻敬銘“叫起”。
這一“起”又拖得特別的長,差不多過了半個時辰,關貝勒才帶著閻敬銘從養心殿東暖閣出來。
許多人整個上午都無心辦公,有人熬得難受,莫名其妙地吼了一嗓子,同僚怪而目之,只好說自己的腳突然抽筋了。
但好消息終于傳了出來:閻敬銘表示,“恩復在京員吏原俸,戶部承旨,勉力而為”。
歡聲鼎沸,普天同慶。
有人激動地眼淚都出來了。
當天下午,銀碗胡同“顧問委員會”那兒,也傳出了消息:關貝勒已為開建“京滬線”“畫行”了。
幾個反對修建鐵路的折子,稀稀拉拉地遞了上來。
很快,一道上諭發了下來:王大臣、內閣、軍機、六部、翰詹科道,齊聚總理事務衙門會議。
會議的主要內容,事先已經預告了: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