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起”之前,“電奏”的副本已經送到了軍機處,軍機諸公都知道了“日本諸事已畢”的詳情,入覲之時,雖說“各懷心思”,但養心殿東暖閣里,還是一片喜氣洋洋。
參與美國內戰,固然獲得完勝,但畢竟只是以一偏師“助剿”,打贏這場戰爭的主力還是人家美國人自己;可征日不同,幕府無能,實實在在是全靠中國一手底定局面。而且,戰后日本政治盡在掌控之下,日本于中國,雖無藩屬之名,卻有藩屬之實。
乾隆朝“十大武功”之后,這算是頭一遭了。
德川慶喜接任十五代幕府將軍后,立即致書中國皇帝,自稱“臣源慶喜”,稱中國為“天朝”,日本為“小邦”。雖然德川慶喜不是日本名義上的最高領導人,但這封書信相當于自置日本于中國的藩屬地位了。
這就是寶廷嚷嚷的“收順藩”。
朝野上下很有些人想就此叫日本“稱臣、納貢、入質”,成為中國正式的藩屬,但關卓凡表示反對。
關卓凡的理由是,英法美荷俄諸強勢力,早于中國進入日本,如果日本真的成為中國藩屬,必為列強目為中國試圖獨吞日本利益,中國和諸強因日本發生沖突,勢不可免。中國海軍尚未成軍,在日本和諸強進行對抗,既沒有這個能力,也沒有這個必要。
還有,如果日本成為中國藩屬,依照《萬國公法》,日本會被視為中國的殖民地。日本之內政外交。中國幾乎負有“無限責任”。很可能被迫卷入自己并不想介入的事務,給中國既定的發展造成無謂的干擾和損失。
再有,要考慮日本國內的政治現實。
不論歷史上日本某些政權和中國玩過什么文字游戲,都得承認,日本從未和中國建立過真正的藩屬關系,日本天皇亦從未自居中國皇帝臣下。德川慶喜對中國皇帝稱臣無妨——他本來就是“臣”,但天皇如果也對中國皇帝稱臣,日本非炸開鍋不可。
關卓凡看不出有任何的去捅這個馬蜂窩的必要。
事實上。中國對日本的實際的影響和控制,不論政治還是經濟,都超過了絕大多數所謂藩屬,這個,悶聲大發財才是最高境界啊。
況且,仔細想想,“稱臣、納貢、入質”,其實一樣不少。
“稱臣”由“源慶喜”負責。“納貢”——日本的海關稅收算不算“貢”呢?至于“入質”,把人家的皇帝都弄到中國來了,還有比這更大更有分量的人質嗎?
這些觀點。關卓凡在之前的“電奏”中,一一闡明。
這也是為了防止某些人有意無意。貶低俺日本之行的偉大歷史意義。
軍機大臣請過安,分班站好跪定。
慈禧輕咳了一聲,說道:“關卓凡的‘電奏”你們都看了。軒軍回國,第一件事,便是敘功,你們倒是說說,這份功勞,該怎冇么算呢?”
恭王說道:“恩自上出,非臣下可以妄擬,請兩宮皇太后宸衷獨斷。”
慈安、慈禧對視一眼,姐妹倆都是莞爾一笑。
慈禧說道:“日本的事情,我們姐倆也不熟悉,總要有幾個例子仿著才好。本朝對外用兵,有沒有和打日本大致差不多的情形?”
恭王猶豫了一下,然后轉頭目示文祥。
文祥越次而出,說道:“回圣母皇太后,和征日仿佛的,應該是國初討定朝鮮。不過……”
說到這兒,文祥也猶豫了一下,才繼續說道:“太宗二征朝鮮,各有各的情形,和打日本……也不是很好比較。”
一征朝鮮,主帥是四大貝勒之一的阿敏;二征朝鮮,是太宗親統大軍。這叫“各有各的情形”。所謂“不是很好比較”,是主帥的身份不好比較。太宗不必說了;國初的時候,體制和現在不同,國政出于諸王共決,阿敏這個貝勒,可以和太宗分庭抗禮,現在的貝勒是比不了的。
而且,一征朝鮮,李朝君臣并未完全屈服,不然也不需要二征朝鮮了。
這些情形,文祥細細說了,慈禧點點頭,說道:“我曉得了。嗯,關卓凡的情形,和福康安有點像。福康安的事跡里邊,有沒有和打日本比較接近的?”
幾個軍機大臣都是心中一動。
文祥在心里面微微躊躇了一下,但很快決定,還是“持正”。
文祥說道:“回圣母皇太后,福康安戎馬一生,諸役之中,最接近打日本的,要算二平廓爾喀。”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真正深入廓爾喀境內的,是第一次。只是此役先勝后敗,廓爾喀的京城陽布沒有打下來,不能說競了全功。”
又頓了一頓,加重了語氣,說道:“不過,臣要回明兩宮皇太后的是,廓爾喀入寇藏邊,一直打到日喀則,全藏動搖。當時,駐藏大臣保泰已經動了將和班禪移到青海的念頭。福康安率兵進藏,先將廓爾喀逐出西藏,再越境攻入廓爾喀境內。西藏氣候、地理,皆和中原迥異,這一路艱難備嘗,幾非生人所能為。最終雖未能犁庭掃穴于廓爾喀,但西藏全境大定。其后,福康安手草《欽定西藏章程》,定‘金瓶掣簽,制度。至此,西藏才算真正地歸于天朝王化。”
最后,文祥說道:“所以,二平廓爾喀,其功不在廓爾喀,而在西藏。”
慈禧感嘆地說道:“真不容易。打完廓爾喀,聽說高宗皇帝對福康安贊譽有加,嗯,那話是怎么說的來著?”
幾位大軍機都是心中一跳。
文祥平靜地說道:“純廟手詔,曰:福康安能克陽布,俘拉特那巴都爾、巴都爾薩,當酬以王爵。今以受降班師,不克副初原。然福康安孝賢皇后侄,大學士傅恒子,晉封為王,天下或議朕hòu于后族,富察氏亦慮過盛無益。今如此蕆事,較蕩平廓爾喀倍為欣慰。”
這段話,他居然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其余幾位大軍機,不管有著什么別樣的心思,對他的記憶力,都是好生佩服。
慈安微笑說道:“哎呦,文縐縐的,都是什么意思啊?”
文祥說道:“回母后皇太后,高宗皇帝的意思是:如果福康安能夠按原先的計劃,攻克廓爾喀的京城陽布,生擒廓爾喀的國王,那么就會酬以王爵。現在未競全功,就不好晉封他為王了。不過,這樣也很好,福康安是皇后親侄,富察氏一門貴盛已極,福康安如果再封王,未免盈滿則溢,現在這個樣子,對他們家比較好一些。”
慈禧感嘆道:“高宗爺既賞罰分明,又體貼臣下,真是圣君。嗯,那個時候,福康安已經封了貝子了么?”
文祥說道:“回圣母皇太后,還沒有。打廓爾喀的時候,福康安是一等嘉勇公;打完廓爾喀,朝廷的封賞是:賜其子德麟一等輕車都尉,授福康安領侍衛內大臣。另外,按王公親軍校例,置六品頂戴藍翎三缺,由福康安自行賞戴其得力家仆。”
“福康安封貝子,是在后來平苗亂的時候。”
慈禧微笑說道:“文祥如此熟悉國史掌故,書讀得真好。”
文祥趕忙叩首,說道:“臣惶恐。”
慈禧沉吟說道:“之前,日本國內出了個‘揭帖”上面有很多悖逆的話,朝廷把這個事冇情‘交議,。我看大家伙兒上的折子,咱們中國以前和日本原來也打過仗,這到底是怎么個情形呢?”
文祥看向恭王,意思是:自己說的已經不少,再多就不好了。恭王會意,說道:“毓瑛,你給兩宮皇太后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