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卓凡微笑道:“窮極心思,示人以無異意。這位阿慶夫人也算處心積慮——好吧,我就見她一見。”
大浦慶原在竹內四郎的坐船上待命,雖說已經“窮極心思”,但進入薰園之后、面見關卓凡之前,近衛團還是對她做了嚴格的搜身。搜查的結果,大浦慶身上唯一的一件硬物,乃是一把象牙梳子。
接下來,大浦慶做了一個衛兵意想不到的動作:她解開發髻,一頭瀑布般的長發垂落開來,直蓋住了整個臀部。然后,她就用這把象牙梳子,梳起了頭發。直到青絲光可鑒人了,才嫣然一笑,將梳子交給了衛兵,抬步進了屋子。
因此,關卓凡見到的大浦慶,雖然穿著男裝,但就像平安時代的貴族婦女,不綰發髻,長發自然平順下垂。大浦慶身材嬌小,伏在地上,一眼看去,就好像包裹在黑緞里面一般。
關卓凡大出意外。
這不僅僅是因為大浦慶的發型。這個女人果然美貌,但關卓凡的想象中,此女應該柳眉鳳眼,其美貌是那種“咄咄逼人”型的。而眼前的大浦慶,五官輪廓,面龐線條,都非常柔和,加上身材嬌小,低眉順眼,神態溫柔,完全就是位地道“大和撫子”嘛。
還有,美貌固然美貌,可也過不了楠本稻的頭,號稱“長崎第一美女”,是否略略夸張了一點?
轉念一想,其實也不奇怪。名氣這個東西,對女人的美貌的加持值是很大的。比如后世評什么“百大美人”之類。上榜的幾乎都是影視明星——就是這個道理。
不過。這個女人還真是有點邪門。她不是已經三十六、七了嗎?怎么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
關卓凡腦海中,一不小心,跳出四個字來,“采陽補陰”。
想什么呢?關卓凡微微搖頭,驅走了這個念頭,開口說道:“你就是阿慶夫人?”
“不敢,小女子正是大浦慶。”
聲音糯軟,漢語說得很好。甚至帶點江浙口音。
“請抬起身說話吧。”
“謝貝子爺。”
這個“抬起身”,是直起上身的意思。如果覲見的是德川將軍,那么“依禮”,覲見人至始至終,都不能夠直起上身,目視將軍。
大浦慶抬起身子之時,眼皮還是下垂的,但眼波流轉,撩人之意,似有似無。關卓凡不由心中一跳。
“夫人見我,所為何事啊?”
“回貝子爺。長州藩馬關商人,以白石正一郎為首,將有不利于貝子爺之舉。”
關卓凡吃了一驚,表面上卻是不動聲色,說道:“哦,如何不利于我呀?”
“回貝子爺,這座‘薰園’之下,有一條地道,出口在白石正一郎府邸之內。一班長州商人,計劃夜半之時,從這條地道潛入薰園,刺殺貝子爺。”
這番話說得輕輕柔柔,卻如滾雷驚天,關卓凡大吃一驚,沒辦法再“不動聲冇色”,峻聲說道:“地道?此園我駐節之前,已反復檢查,并沒有什么地道!”
大浦慶圓潤的臉龐上掛著淡淡的笑意,說道:“這條地道,從白氏正一郎府邸之內挖起,已經挖進了薰園,只是尚未和地面連通,因此‘反復檢查”當然是‘沒有什么地道’。”
關卓凡背上滲出了冷汗,說道:“你是說……”
大浦慶柔聲說道:“貝子爺猜的不錯,這條地道是故意暫時不和地面連通的,不然,定然被‘檢查’了出來。白石正一郎的算盤,是貝子爺駐節之后,剩下的一小段路,再花個兩天、三天,在夜半之時,挖通了它,然后,乃可成其不逞。”
我靠。
關卓凡在腦子中急速地轉著念頭:真的?假的?
他很快得出了結論:真的。
關卓凡沉聲問道:“此事若屬實,當十分機密,夫人是如何知曉的?”
大浦慶的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譏笑,說道:“回貝子爺,這件事其實也機密不到哪里去。去年年底、今年年初,長州內訌,一班豪商豪農,弄了一個‘莊屋同盟’出來,支持正義黨。這個‘莊屋同盟’的發起人,就是白石正一郎;而這個不利貝子爺的陰謀,也是這個‘莊屋同盟’的手筆。即是說,這個‘莊屋同盟’里面的人物,許多都是知道這件事情的。”
關卓凡臉色陰晴不定。
“莊屋同盟”是知道的,白石正一郎的角色也是曉得的,但他們打算對老子下手,還籌劃了那么久,老子可是一點也不知道。
幕府情治能力雖強,可僅限于能夠有效實施統治的地區,長州、薩摩早成獨立王國,幕府的勢力,像新選組什么的,根本滲透不進去。長州已經事實上舉起了反旗,這方面不消說;薩摩表面上還肯和幕府敷衍,但如果在境內發現幕府的探子,絕對是有一個殺一個,毫不容情,而幕府對此是一點脾氣也沒有的。
還有,這件事情,不知道高杉晉作有沒有參與其中?一面惺惺作態,“示長州不敢對抗天朝之意”,一面密鑼緊鼓地策劃暗殺?甚至,長州全軍退出馬關,會不會就是為了將自己引進這么一個陷阱中去?
怒火在關卓凡的心底慢慢地燃燒起來。
大浦慶繼續說道:“不過,小女子倒不是從長州人那兒知曉此事的。”
她頓了一頓,微笑說道:“龜山商社有個叫做伊東佑亨的,貝子爺可曾聽說過?”
伊東佑亨?在新選組手底逃脫,強駛“庚申號”出海;同高杉晉作攜手,馬關海峽擊敗幕府艦隊——關卓凡當然知道。
他點了點頭。
大浦慶說道:“伊東佑亨從馬關跑回了長崎,這件事情,是他告訴我的。”
關卓凡皺起了眉頭。
大浦慶格格一笑,說道:“您的樣子怪怕人的。是,新選組、奉行所,正在到處抓他,可他膽子大,我也沒有法子呀?哦,您必是在想,如此機密大事,伊東佑亨怎么會告訴我一個小女子呢?”
關卓凡緩緩說道:“正要請教。”
大浦慶柔聲說道:“一個年輕男人,喝醉了酒,躺在心愛的女人懷里,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拿出來炫耀,嗯,他怎么能忍住不說呢?”
關卓凡明白了:他和你相好,你卻賣了他。
他一陣激靈,渾身起栗。
大浦慶淡淡地笑著,說道:“貝子爺必是在想,‘他和你相好,你卻賣了他’。不過,小女子賣的是長州人,還不是什么伊東佑亨。再者說了,伊東佑亨和我相好之時,我曾經對他說過,‘我是天底下最危險的女人,你不怕么?’您猜他怎么說?”
關卓凡沒有作聲。
大浦慶繼續說道:“他說,‘我認識一個洋人,他告訴我,這世上有一種蜘蛛,叫做什么黑寡婦,交合之后,母蜘蛛就會將公蜘蛛吃掉——你如果吃掉我,我甘之如飴’。”
說完,大浦慶垂下頭去。
關卓凡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一時間二人都沉默不語。
還是關卓凡先打破了沉默,說道:“男女之事,非某可置言,夫人莫怪。夫人甘冒奇險,海路奔波,通傳消息,阻遏奸謀,關某心感之至。不知夫人此行,有無所求?關某盡力而為,或可報盛情于萬一。”
大浦慶抬起頭來,笑靨如花,說道:“不敢當。冇小女子是商人,自然是有所干求的。不過,此事尚未坐實,如果小女子所言不確,貝子爺大約還要治我誣告之罪。所以,請先辦了亂黨。事后,想來貝子爺還會再允我覲見一次,到時候小女子開口相求,才不覺唐突。”
呃,這個女人,著實……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