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卓凡所料甚準,左宗棠告辭之后,沒過過久,恭王的帖子就送了過來。
關卓凡到達恭王府的時候,文祥、寶鋆、曹毓瑛、許庚身幾個,都已到了。軍機全班陪左宗棠吃飯,左季高這個面子,著實不小。
酒過三巡,左宗棠的話多了起來。
談的自然是西征的部署,除了他自己的方略,還征古論今,口講手畫,滔滔不絕。
先講前漢,左宗棠說道:“衛長平、霍冠軍,固然曠世奇才,但今時今日,用兵西域,不能再像他們那么打了!錢花的太多不說,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前漢的將軍,我輩最應追摹的,是趙充國。壯侯首倡屯田,這是西定邊陲的根本之計,即便從耗費上來說,也是最經濟的。”
左宗棠搬出趙充國,可是深得關卓凡之心!不但兩漢,整個冷兵器時代加在一起,趙充國都算關卓凡最欣賞的軍事將領之一。他點頭道:“季翁所言甚是。我讀《漢書》,前漢將星璀璨,但真正曉得經濟之道、能為國家通盤籌劃的,不過一個半:一個趙充國,半個馮奉世。”
左宗棠輕輕一拍桌子,喜動顏色,大聲說道:“貝子高見!后將軍上《屯田奏》,嗯,‘臣所將吏士馬牛食,月用糧谷十九萬九千六百三十斛,鹽千六百九十三斛,茭藁二十五萬二百八十六石。難久不解,徭役不息。’”
趙充國生前的職位是后將軍,死后謚壯侯。他給宣帝的《屯田奏》。不是文字華麗的“名篇”。里面還有許多中國文人向來不感興趣的數字。但左宗棠居然隨口就背了出來,這份本事,關卓凡可是沒有。他不由心下佩服,“左騾子”目高于頂,不是沒有道理的!
其余幾位軍機相互以目,亦不禁微微駭然。
左宗棠背得愈加起勁:“‘……愿罷騎兵,留馳刑應募,及淮陽、汝南步兵與吏士私從者。合凡萬二百八十一人,用谷二萬七千三百六十三斛,鹽三百八斛’——區劃如此明白,哪里是尋常武人做得到的?非胸中有絕大丘壑不能為!”
左宗棠說到這兒,關卓凡對這個左季高,真正始有惺惺相惜之感了!他笑道:“趙充國確乎不是尋常武人,他可是做過水衡都尉的。”
水衡都尉掌上林苑,兼保管皇室財務、鑄錢、造船、治水等事,算是皇帝的私人錢袋子。同時,前漢時候。國家制度還比較粗疏,財政收支上面。皇家和政府分得并不是很清楚,皇帝既花政府的錢,政府也花皇帝的錢,所以水衡都尉的兼職里邊,還包括了今天的戶部、工部的部分職能。
總之,這個崗位,要求主事者有經濟頭腦,能把賬算明白、算通透。
左宗棠微愕,然后皺了眉,抬起頭,是仔細回想的樣子,片刻,眉頭舒展開來,臉上的表情已是又驚又喜,說道:冇“正是如此,貝子見得深——宗棠佩服!”
佩服關卓凡的,不僅左宗棠,其他幾位軍機聽著,亦是頗為震動。他們幾個,是沒有一個能見得到這一層的。許庚身想起了自己說過,“逸軒,你大約不讀史”,不由背上冒汗。
前漢宣帝時候的羌亂,朝中的主流意見,以辛武賢為代表,是仿衛、霍故事,“赍三十日糧,分兵并出”,遂行掃蕩,唯趙充國反對。
趙充國的策略:一,彼時金城、湟中谷賤,一斛不過八錢,他建議朝廷在當地大肆收購,既可用最低的成本充實己方的軍糧——如果從關內轉運,所費會十數乃至數十倍之多;同時,這一招又絕了羌人的糧路,“羌人不敢動矣”。
二,屯田,步步為營,一點點向羌人蠶食。
幾經討論,宣帝最終以趙充國建議為主,羌亂不久即平。
左宗棠背誦的這兩段,前者、后者所費,相差十幾倍之多,原因在于,前者行衛、霍故事,要用騎兵;后者屯田,以步兵為主。
冷兵器時代,農耕政權訓練、使用騎兵,成本是異常驚人的,不但十數倍、數十倍于步兵,和游牧政權相比,所費之別,更是天上地下。歷史上,中原農耕政權對抗北方游牧政權,之所以備嘗艱難,根本原因就是戰爭成本過高,而非某些人腦補出來的“中國人文而弱,打不過野蠻人”云云。
打仗就是打后勤,國力為戰爭根本,奇謀妙計比起銀子銅錢,不過扯淡。
能夠以戰爭成本為出點發,從戰略思路到戰役布置,通盤綢繆,而且施行農業社會最缺乏的“數目字管理”——甚至精確到了個位數,這個趙充國,難道是穿越來的?
關卓凡認為,趙充國是冷兵器時代真正的軍事“范本”。所謂“范本”,是普通人可以學的:普通人學不來的,就不能做“范本”。
比如,單就軍事技術而言,趙充國還達不到霍去病那樣的高度,但小霍是天才,屬于開外掛人物,他的戰場感覺,茫茫瀚海、漫天黃沙之中,精準捕捉敵蹤的能力,不是一般人學得來的。所以,霍去病雖然更牛,卻不足為法。換個人照小霍那么個打法,非全軍覆沒不可。
但像趙充國那樣算賬,理論上是誰都可以的,區別在于有沒有這個意識,算不算得明白而已。
除此之外,趙充國“常以遠斥候為務,行必為戰備,止必堅營壘,尤能持重,愛士卒,先計而后戰”——這簡直是冷兵器時代戰備教科書,這幾條做全了,即便對手是小霍、岳飛,也不見得就輸。
關卓凡以為,《漢書》收錄的,趙充國就屯田一事上的三個奏章,是中事史上最重要的文獻之一,完全可以比肩《孫子兵法》、《紀效新書》等經典,可惜,原時空的論者,大大地疏忽掉了。
左宗棠講得興起,從趙翁孫講到班定遠,從兩漢講到隋唐,然后大談本朝事跡,圣祖三征準格爾,高宗“十大武功”之平準、平回,等等。到了后來,連關卓凡都插不進嘴去,整間屋子,就聽左宗棠一個人高談闊論,猶如“演講”。他中氣又足,嗓門又大,幾個大軍機,聽得腦仁都疼了。
最后,左宗棠終于耐不住,老脾氣發作,開始大罵李鴻章和淮軍。
關卓凡精神一振,心想,左宗棠的這個“愛好”,野史軼聞流傳一百幾十年,原來是真的耶!
其余幾人,恭王含笑不言,寶鋆和關卓凡一樣,是大有興味的意思,曹毓瑛、許庚身兩個,算是后輩,不好說什么,只有文祥厚道持重,愈聽愈覺不妥。這個場合畢竟軍機全班都在,有商議政事的意味,不是純粹的朋友私晤,左宗棠攻擊李鴻章過甚,傳出去,有人會以為朝廷在左、李之間,有所軒輊。
于是瞅個空子,文祥笑著向左宗棠說道:“季翁,我猜你明天一早,必是要去拜會潘伯寅的。”
左宗棠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是,我要好好謝一謝潘伯寅那句,‘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
恭王和關卓凡兩人,微微交換了個眼色。
文祥微笑說道:“潘伯寅酷嗜金石,陜西地面,頗富此物,季翁此次西征,如果能夠給潘伯寅帶回幾件碑版鼎盂,所冇謂‘寶劍贈英雄’,必是佳話一段。”
左宗棠眼睛一亮,說道:“博翁見教的是!”
文祥這么打了一番岔,終于把左宗棠罵李鴻章的話頭止住了。
宴罷茶敘之后,夜色已濃,先送了左宗棠走,然后客人們紛紛告辭。這頓晚飯,是恭王府廚下精心整治的滿漢全席,但幾位客人沒有一位真正吃飽了,都是“聽飽”的。回到家里,各人還要再尋充饑之物。
“左季高話當飯”,雖令人哭笑不得,倒也成了一件官場軼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