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大變故,是關卓凡不曾真正經歷過的事,從感受上來說,八里橋的生死血火,密云縣的旋轉乾坤,都不能與之相比。一無所有的時候,與擁有一切卻即將失去的時候,人心的反應,便大不相同了,方才內心那一連串震撼翻騰,讓他結結實實出了一身大汗。
現在清醒過來,看看白氏,心中大為慚愧——不是一直自詡“每逢大事有靜氣”?結果還不如一個女人沉得住氣。
“雙雙,我沒有事了。”關卓凡感激地在白氏手上一握,展顏笑道,“我早該聽你的話的。”
“怎么呢?”白氏睜著一雙大眼睛,不解地問,“哪一句話?”
關卓凡笑著搖搖頭——自然是呂氏這檔子事情。不過在白氏面前,想到自己跟慈禧之間的一段故事,多少覺得有些內疚神明,是再怎么樣也沒法子對白氏說明白的。
“你去歇著吧,”他柔聲說道,“還有好些事情,我要好好琢磨琢磨。”
人既然冷靜下來,心思也就變得清明,就在方才那短短的一瞬間,靈光乍現,已經想通了。再想到剛才自己幾乎就要稱兵造反,不由得啞然,暗罵自己糊涂。
自己的勢力,遠未到掌控全國局面的地步,這個時候鋌而走險,只會迅速發展成全面內戰。中國還沒從發捻之亂回過氣來,中國人和中國人就又大打出手,天下大亂,四分五裂,什么改革建設、雪恨外侮,都成泡影。
更重要的是,事情還遠遠沒到那一步。
關卓凡知道,在軍國大事上,慈安太后是最沒主意的,而慈禧則是最有主意的,特別是對于刻不容緩的事情,最有決斷,一定處置得簡潔明快,絕不會去做拖泥帶水的事情。
也就是說,假如安德海已經把“第二個肅順”這樣的話遞進去了——而慈禧也聽進去了,那么,慈禧便絕不會單單做什么“暫且免去弘德殿行走”這種只能起到打草驚蛇作用的處置。
反過來說,既然只是這樣的處分,也就表示安德海的這句話,還沒有來得及遞進去;或者就算遞進去了,慈禧沒有聽進去——當然,這個情況的可能性比較低。
不過,即便安德海的話還沒有遞進去,按照李進喜的話,“只在這幾天內”了,自己須得即刻行動,不能把任何一絲的僥幸心,放在慈禧“聽不進去”。不然,這個種子種下了,遲早發芽,后果依然不堪設想!
再想想自己這些天來的應對,實在是想當然,大錯特錯!
先是錯在對安德海的應對上。周家玉的話,自己不肯信,及至被證實了,又一廂情愿地認為安德海不過是想出一口氣,自己拿一個“靜”字來應付便足夠,所謂任他狂風暴雨,我自巋然不動,導致行動上的猶豫不決,首鼠兩端,甚至還在一門心思琢磨著該如何安撫安德海,結果反冇而給了安德海從容施展的空間,讓他一再得逞。
到現在才看明白,安德海竟是要置自己于死地。
那就要拿出全副的手段來對付他了!獅子搏兔,亦用全力,何況他還不是一只兔子,而是盤踞在慈禧太后身邊的一條毒蛇。
而對于兩宮所給的處分,自己的應對則更是匪夷所思,竟然以為可以“淡看天邊云卷云舒”?
恭王說得不錯,“暫且”兩個字,當然是以觀后效的意思,然而所觀的,一個是自己的態度,一個是自己的行動。自己依舊勤謹當差,這是不錯的,錯在“寵辱不驚”的態度上——兩宮分明是在等你去認個錯的,現在這樣的態度,簡直不啻于沉默的對抗。
何況寵辱不驚這四個字,亦容易觸犯為君者的忌諱——你已經寵辱不驚了,則君上還能拿什么來對你有所羈縻?自然只好收拾到你“驚”了為止。
這個道理,和當初自己與兩宮聯手對付恭王,一模一樣。恭王想避重就輕,不對上諭的指責一一認賬,就是說,“不認罪”的話,是過不了關的。
那么,自己的“罪”在哪里呢?
這個倒比恭王的事情簡單的多了,就在城東的那處宅子。
關卓凡默默點了點頭,看來自己僅僅是絕足城東,還不足夠,非得有所處置不可了。
那位嬸娘,保不住了。
把這些事情想清楚了,又在腦子里仔仔細細地過了一遍,按照輕重緩急,把先后的順序,一件一件地排出來,決定分成三步來走。
呂氏的事情,不能不辦在前面,有了這一條,才算是有行動,也才能談到下一步的態度。
至于態度,不管是說年少輕狂也好,還是說私德不檢也好,總歸要在養心殿上認一個錯,否則若說自己沒錯,豈不就變成兩宮大錯特錯?只有認了錯,自己跟兩宮之間,彼此才能有一個臺階可下。
這個情況,亦跟恭王起復仿佛。
把上面兩條做到了,自己的地步大約就可以穩住,才能夠放手對付安德海。
他抬眼望了望壁前的落地大自鳴鐘,指針已經過了九點半。二更已經打過了,街上更是早已經禁了夜,他不由得猶豫,心里想著,要不然,好歹再讓她睡個安穩覺?
不成,他立刻便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這樣的事情,只在爭分奪秒之間,還談得上什么睡個安穩覺?
“圖伯。”
“在。”關卓凡沒睡,老頭是絕不肯先睡的。
“備車!”關卓凡吩咐道,“叫圖林帶人等著,再叫張順進來一趟。”
圖林的宅子,還是關卓凡以白氏的名義賞給他的,就在貝子府的斜對面。他是軍營里過慣了的,一聽消息,立刻翻身起床,幾分鐘內便扎束停當,來到貝子府外招呼親兵車馬,等到關卓凡帶著張順,大步行出來,便伺候這位爺上了車,用探詢的目光看著關卓凡。
“城東。”關卓凡悶聲道。
深夜之中的京城,寒氣襲人,車駕四周亦是暗沉沉的,難得見到一絲光亮。在前面開道的兩騎頂馬,都挑著斗大的燈籠,上面簡簡單單地寫著兩個“關”字,照亮了馬前馬后的一小塊地方。馬兒四蹄之上的蹄鐵,則在青石大道上,敲出咯噠咯噠的響聲,在靜夜之中,顯得格外清晰。
這在普通百姓來說,就算是“犯夜”,倘若被捉到,是要送順天府,吃四十下小板的。但現在是關貝子的車駕,自然不同,即便是巡城御史碰上了,也要先讓出道路,舉手為敬,至于步軍衙門巡夜的小隊,則更是立刻退避道旁,恭恭敬敬的請安為禮。
坐在車中沉思的關卓凡,一路聽著粼粼車聲,并不理會外面的情形。直到前面駕車的親兵輕喝一聲“吁——”,車勢緩緩停下,他才自己把簾子一掀,跳下了車。
在宅子外面,有阿爾哈圖派在這里護衛的四個兵,此刻見到車駕,早已跪下請安。再略過片刻,院門打開,管家老黃衣衫不整地跑出來垂首一跪,畏縮地喊了句“貝子爺”,等他的吩咐。
“去,就說我來了。”關卓凡的話異常簡潔。
老黃一去,跟著便見到內院有光亮起。關卓凡負了手,站在門前的石階之上,仿若一尊雕像,凝立不動。再過了一會,才見老黃氣喘吁吁地跑出來,躬身道:“小人冇伺候貝子爺進去。”
“不用了,張順跟我進來!”關卓凡說完這一句,頭也不回地邁步進了院子,張順自然緊緊跟在后面。
待得走進內院,才到正廂跟前,門便吱呀一聲開了。
“也不著人知會一聲兒,大半夜的,說來就來了!”門口的佳人,語帶笑意,半真半假地埋怨了一句。
就這么一會功夫,呂氏身上穿起的衣裳雖然不算厚實,不過也收拾得整整齊齊了,只有一頭烏黑的秀發,是再也來不及梳起來的,瀑布般披散在肩上,愈發把頸上的肌膚襯得膩白如玉。
張順不敢多看,連忙低了頭,閃在一邊。
“嗯。”關卓凡沒有多說,跨過門檻,身后卷帶進來的一股寒風,把衣衫單薄的呂氏一激,不由打了一個冷戰。她先抱歉地看了看門外的張順,這才雙手把門合了起來。
“你看你,臉都凍得烏青,怎么就沒讓人給車里帶上暖爐?我讓珠兒沏茶去了,喝幾口熱的就好了。”呂氏看著關卓凡的臉,一邊笑著說話,一邊來替他解披在身上的大氅。
她未施脂粉,又是才從暖和的被窩中起身,眼中多少還帶著一點惺忪,別有一番動人的風韻。不過關卓凡卻只是打量了一眼,便拿手握住她放在自己衣領上的手,輕輕挪開。
“嬸娘,你請坐,我有幾句話要說。”
嬸娘?呂氏的身子一顫,笑意僵在了臉上,慢慢散去,臉色也由粉紅,漸漸轉為蒼白。
她縮回了手,緩緩走到桌子旁邊,坐了下去,一雙美目看在關卓凡臉上,既有疑惑,也多少有幾分莫名的恐懼之意。
“嬸娘……”她喃喃自語,咂摸著這個字眼的意思,半晌才傷感地一笑,“你到底撂開手了……也是的,說到底,我也不過是你們這些男人的玩物,玩得厭了,我自己也該知趣的。”
“京城,你不能待下去了。”關卓凡只裝作沒聽見,克制住心里的種種雜念,盡量把話說得簡潔明了。
“是,謝謝貝子爺放過了我。”呂氏低了頭,凄然說道,“我這兩天就收拾收拾,回安徽老家去。”
“安徽還是太近了。”
呂氏吃驚抬起頭:“你……讓我去哪兒?上海?廣東?是不是走得越遠越好,不要礙了你貝子爺的眼?”
關卓凡緩緩搖頭,看向呂氏的目光,復雜難猜。
“那你……”
“我跟你直說了吧——以你這樣的人才,不管走到哪里,本來都會有無數的人圍著你轉,再也不必替日后發愁的。”關卓凡干澀地說,“不過現在的情形,有所不同,你畢竟跟過了我關三,天下雖大……”
說到這里,話頭打住,微微嘆了口氣。
這話的潛臺詞是,俺的分量情形,不比勝保、德興阿,別人想伸手,難免會顧慮,會不會得罪“前任”?正是:玫瑰花又香又甜,可會不會扎手?
這個話,多少說中了呂氏的心思,她臉微微一紅,低聲說道:“你……你……”
“還另有一句,天下雖大,卻也沒有人能護得你周全。”
“你是說,天下雖大,卻并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我懂了!是叫我死在你面前么?”呂氏霍地站起身來,顫聲說道,“是讓我吞金子,還是吃毒藥?你貝子爺吩咐吧!再或者,是招呼你那個奴才圖林進來,絞死了我?”
話說到這里,掩上的房門忽然嘩啦一聲開了,珠兒象一陣風一樣卷進來,護在呂氏身旁。她左手拎著一只茶壺,右手卻不知從哪里拔出了一把五六寸長的匕首!
“關卓凡!”珠兒瞪圓了眼睛,低聲喝道,“你敢加害我們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