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關卓凡一進殿,小皇帝的目光就在落在他的身上,眼睛骨碌碌地直轉。這代表小皇帝對關卓凡的興趣;可同時,你不曉得,這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到底在轉多少念頭?
原時空的同治皇帝,因為早逝,被時人和后人給予了過多的同情,可關卓凡認為,同治固執偏狹,飛揚跳脫,實在算不得一個合格的皇帝。
喜愛浮華熱鬧,這一點,同治和他老媽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年紀大了之后,主張重修圓明園的,同治其實是最力的一個。名義上當然是給太后“頤養天年”,但同治本人對這個園子的興趣,絕不在慈禧之下。
一親政,同治就開始著手做這個事情。
圓明園不是頤和園,真重修,國家財政是一定要破產的。恭王反對,同治居然對他六叔拍桌子,大聲咆哮:“我把這個皇帝讓給你做好不好?”
然后大發威風,撤掉恭王的一切差使——這還不夠,居然“革去親王世襲罔替,降入不入八分輔國公”。
軍機大臣和御前大臣驚憤交諫,同治牛脾氣上來,居然親自擬旨,要將五軍機、五御前等十位重臣,一起革掉。
這就不僅是“倒行逆施”,簡直是“喪心病狂”了。
同治根本不明白:清朝的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脫胎于滿洲貴族共和,滿洲親貴,是政權的“股東”。就算經過康、雍、乾三朝,“股東”的“表決權”,就比例而言,相對于皇帝這個“董事長”降低了,但依然還是“董事”。
同治這么干,等于要把所有的“表決權”,收到“董事長”一人手里。這種行徑,真正叫“動搖國本”,即以圣祖、世宗、高宗之盛年。也絕不敢干。他一個剛剛親政,沒有任何真正權力基礎的毛頭小子,就這么亂來,下場如何,用腳后跟也能想到。
早已“撤簾”的兩宮皇太后,不跟皇帝打任何招呼,御弘德殿。召見軍機大臣和御前大臣,當著皇帝的面,恢復了恭王的爵位差使。皇帝親擬的那道撤軍機和御前的旨意,自然作廢,連明發的機會都沒有。
這其實相當于一場政變。皇帝的權威大損,兩宮的手重新伸回了政府中樞。同治心灰意冷。更加縱跡于花街柳巷,直接導致了他的早薨和兩宮的再次垂簾。
穆宗的繼任人選,有“立長”、“立幼”之爭,“立長”皇帝親政,“立幼”兩宮垂簾。
慈禧當然希望“立幼”。但關卓凡認為,這個問題,根本不是慈禧可以自專的。實在是:一。滿洲親貴被穆宗的糟糕表現嚇到了;二,那些已經成年的“爺”,看來看去,沒有一個靠譜的。所以,寧肯選擇一直善盡職責的兩宮皇太后繼續執政。
同治親政,還辦過一件極其荒唐的案子。
當時的烏魯木齊提督叫成祿,鑲藍旗。此人身為烏魯木齊提督冇,卻滯留甘肅高臺。坐視新疆糜爛,前后七年,遷延不進。非但如此,還苛索駐地周圍民眾錢銀三十余萬兩;士民抗議,成祿居然巫良為匪,縱兵虐殺二百余人,然后上報朝廷。說自己打了一個勝仗。
左宗棠西征,查得情弊,上折嚴劾,成祿“革職拿問”。
但成祿是醇王的私人。如此惡行,最后只擬了一個“斬監候”。
大伙兒都知道,這一“候”,腦袋就算保住了。找個什么機會“加恩”,或等到“大赦”,就可以減刑,甚至釋放。
一位甘肅籍的御史,叫吳可讀的,悲憤之下,上折力爭,內有警句:“皇上先斬成祿之頭,懸之匯街以謝甘肅百姓;然后再斬臣之頭,懸之成氏之門,以謝成祿。”
這幾句話,激怒了同治,以為吳可讀欺他年輕,才出此錐心刺耳之語。于是,不但不殺成祿,反倒真要斬吳可讀的頭了!
這就太荒唐了。
成祿的案由是沒有爭議的,有爭議的只是量刑的尺度,因為這個殺言官,不成了桀紂了嗎?
兩宮皇太后苦勸,但同治像后來對恭王那樣,發了牛脾氣,生母的話固然不聽,一向敬愛的母后皇太后的話,也不聽。
醇王主持,三法司會審,竟真辦了吳可讀死罪!
到了“畫行”的時候,大理寺少卿王家璧死活不肯下筆。
定死罪,需要三法司所有堂官,正、副都算上,“全堂闕諾”,缺一不可。就因為王家璧不肯昧了良心,阿附上意,吳可讀終于逃得一命,改了充軍。
關卓凡認為,不客氣的說:同治絕對有做桀紂的潛質。他死的早,是中國人的福氣;不然,原時空的中國,命途會更加多舛。
慈禧對兒子的教育,雖然竭盡全力,但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簡單粗暴”,結果完全失敗。可以說,他媽的好處,同治一樣沒學到;他媽的壞處,同治學了個全。
關卓凡想,我來試著改造改造小皇帝;改造不成功的的話,將來這個皇帝,是不好給你做的。
改造——從哪里入手呢?
既然偏執狹隘,賞黜隨心而無度,那么,就如倭仁說的,要“廣心胸,守制度”;然后,“天子將身為天下法則”。只不過,倭仁那一套,小皇帝聽都聽不懂,自然談不上聽不聽得進去。關卓凡要用小皇帝聽得懂的、感興趣的方式,把這些觀念灌輸給他。
接下來,關卓凡還打算以戰爭的后勤保障作為切入口,給小皇帝好好講一講“國力”、“民力”,希望他能夠形成“愛惜國力、養護民氣”的概念。
關卓凡回到軍機處,除了值日的許庚身,其他幾位,都不在軍機直廬。
軍機大臣各有本職,軍機處每日要務一了,就得趕去處理本衙門的公事。恭王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文祥去工部,寶鋆去戶部,曹毓瑛去兵部。許庚身如果不值日,就得去吏部。而關卓凡,名義上,有個“顧問委員會”要對付,只是他幾乎從不“到部”就是了。
許庚身濡墨援筆,正在練“大卷子”。
這個“大卷子”,指的是殿試的試卷。殿試掄文。除了文章要寫得花團錦簇之外,字體講究“黑、大、光、圓”,所謂“館閣體”是也。練“大卷子”,就是練這個“館閣體”。
許庚身舉人出身,向以未中進士為憾,幾年前便有心發奮。要考一個進士回來。只是他既俗務纏身,又名士風流,始終安不下這個心來好好用功。現在大軍機都當上了,還沒有一個進士“傍身”,實在有礙觀瞻。乃痛下決心,今年一定“下場”,非蟾宮折桂不可。
關卓凡曾經暗暗感慨:在當時的士人中。許庚身算是“開明派”了;而座師、同年這些東東,對他的宦途進身,意義已經不大,但許庚身還是對科舉帶來的身份和榮譽心心念念。看來,日后改革科舉制度,委實不是一件容易事啊。
許庚身見關卓凡進來,擲筆起身,笑道:“關師傅下學了!餓了吧?請問貝子是回家吃。還是在這兒吃?在這兒吃,我這就叫小伙房給你做,想吃點什么?”
關卓凡笑著擺手:“我在這里隨便吃點——不過可不敢打攪你用功,我自個去小伙房里瞅一瞅。”
話音剛落,便聽見外面一把清亮尖細的嗓子冇在喊:“兩宮皇太后賞關貝子用飯,御膳房伺候!”
是安德海的聲音。
關卓凡和許庚身一愣,門簾挑開。安德海已經進來,先笑嘻嘻地給關、許兩位大軍機請了安,然后向門外招呼一聲,兩個小太監跟了進來。各擔著一個大食盒子。
關卓凡謝了恩,安德海打開食盒,將里邊的菜肴,一樣一樣,親手端到桌子上擺好,極其殷勤。
看時,有黃燜羊肉、鴨條溜海參、熏肘花小肚、銀絲翅子、白肉菠菜燉豆腐、炸春卷、酒糟丸子。
器皿下邊,都托以盛裝了熱水的瓷瓶。
關卓凡笑道:“這么多!我一個人哪里吃得了?星叔,咱們倆一塊吃罷。”
這次輪到許庚身搖手了:“我已經吃過了,再吃,就寫不得字了。”
關卓凡一笑:“也罷,請幾位公公把飯菜端到隔壁,咱們別打擾許大人用功。”
安德海一聽,正中下懷,指揮兩個小太監,將菜肴都端到隔壁房間,重新安置好了。
安德海叫兩個小太監出去,一邊擺放碗筷,一邊笑嘻嘻地對關卓凡說:“我伺候大哥用膳。”
關卓凡笑道:“哎呦,我的大總管,你是伺候圣母皇太后的人,我怎么當得起?咱們自己兄弟,有什么話就直說吧。”
事實上,關卓凡對和一個太監稱兄道弟,已經非常膩味,但表面上一如以前,什么不愉也看不出來。
安德海喜道:“大哥真是爽快!嘿嘿,聽說,咱們要給兩宮皇太后修個園子,叫做‘頤和園’?”
關卓凡心中暗暗冷笑:來了!
點點頭,說道:“是有這么回事。”
安德海說道:“只修一個‘頤和園’,會不會小了一點?咱們把圓明園重新修起來,那是何等氣魄,可有多好呢?”
關卓凡搖搖頭:“沒那么多錢啊。”
安德海干笑了兩聲,說道:“也是。”
頓了一頓,壓低了聲音,說道:“內務府那邊,央求我向大哥討個準信兒,這個頤和園,什么時候開工?有什么章程?他們好巴結辦差。”
關卓凡說道:“這次的‘園工’,不少地方要用到‘西法’。許多關節,內務府未必十分明白,這個差使,得另外尋人來做。”
安德海大愕,呆了半響,臉上又堆出笑容來,說道:“那么,我伺候大哥辦差!宮里邊都歸我接頭;宮外邊,我也可以替大哥跑個腿!”
關卓凡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個‘園工’,具體的事務,我也是不插手的。事權專一,下面的人才好辦差不是?兄弟,我說啊,咱們就都別操這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