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是關卓凡剛到薩凡納的時候,他的密折到京了。
小小一個黃匣子,上了鎖。慈禧找出對應的鑰匙,打開鎖,取出密折,展了開來。
說是密折,其實是利賓代筆,極精神的一筆顏體字。全折寥寥數語,掐頭去尾除掉套話之外,最重要的不過十余字:“慈恩深重,臣不敢以私害公。”
慈禧的面上浮出笑意,這種委婉但堅定的姿態,是在她預料中的。
第二天,軍機叫起,定下了拿辦勝保的章程。
這個差使,交給了荊州將軍多隆阿。多隆阿部此時駐扎在豫西浙川,他奉了密旨,兼程北上,用的名義,是援救潼關。
當時同州、朝邑一帶,回亂最烈,距天下重險的潼關,不過數十里之遙,回匪如果拼了命,一日可到。而西捻正在往西竄擾,如果捻回合流,潼關的局面就非常危險了。萬一潼關不保,由西北而中原,必全局糜爛。
朝廷屢次飭令勝保東援同、朝,但不知道勝保到底吃什么吃壞了腦子?只在西安日日置酒高會,濫作威福,今天打打誰的軍棍,明天瞅誰不順眼,上本參奏。急如星火的軍情、朝廷的嚴詞督促,一切置若罔聞。
非但如此,他還生出新的花樣,奏請以陜西巡撫“幫辦軍務”。如果奉準,陜西巡撫就成了他的名正言順的部下,他的“札”,就更加理直氣壯、揮灑自如了。
慈禧和恭王終于壓不住火,連降三道諭旨。口氣一道比一道嚴厲:
“勝保督兵日久。平時自詡方略。所謂‘通盤籌劃,洞悉賊情,者安在?”
“倘或有失,該大臣自問,該當何罪?并何顏面以對天下?”
“該大臣務即力圖補救,毋再玩忽,謂朝廷寬典之可幸邀也!”
勝保破口大罵,最后激憤之下,不知不覺中連“恭老六”的娘親都掃了進去。
大行的文宗皇帝十歲喪母。全靠恭王的生母靜皇貴妃養育成人。少年的文宗和恭王,是一母同胞的情分。靜皇貴太妃薨逝之后,贈封康慈皇太后。恭王雖然和大行皇帝種種芥蒂,但終因這份淵源,地位自然而然高于其他的兄弟。
因此辱及康慈太后,跡近叛逆了。
幕僚們聽得目瞪口呆,撟舌難下。
罵歸罵,勝保也看出來了:再不“力圖補救”,朝廷真要翻臉了。
可是怎么“力圖補救”呢?
勝保手下的兵,經過他近年來反復的侵餉、濫威。已經不是祺祥政變時候的兵了,更加不是八里橋時候的兵了。全然地打不了仗了。
昏了頭的勝保,使出一招自以為神妙的棋來:用督辦陜西軍務大臣關防的護照,調在安徽的苗霈霖部至陜西剿回。
這下子真正捅了馬蜂窩。
苗霈霖陰鷙毒辣,包藏禍心,朝野共知。他勉強就撫,不過迫于形勢。而朝廷雖不得不對他懷柔姑息,但高度警惕,防范森冇嚴。苗霈霖正苦于周邊都是監軍,無法動彈,勝保一紙調令,恰如久旱甘霖,從此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朝廷地方都手忙腳亂。徽、蘇、魯、豫各地飛檄告警,朝廷一面嚴令勝保“速行阻止”,一面六百里加緊廷寄僧格林沁,對苗沛霖“妥為開導,剛柔互用。如不聽阻止,即著分撥兵勇,并力兜剿,毋許一人一騎,闌入境內”。
因為勝保的荒唐,“捻亂”、“回亂”之外,又生出一個“苗亂”,中央機樞、地方督撫,對勝保無不切齒痛恨,私底下皆曰“可殺”!
于是催促多隆阿,早至西安,“早日紓朝廷西顧之憂”。
多隆阿此人,曾經做過勝保的部將,和勝保算是有舊。朝廷選他來辦勝保,這也是一重考量,因為多少可以慢勝保之心。多隆阿后來轉投胡林翼麾下,屢立戰功,和湘軍的鮑超齊名,有“多鮑”之稱。
多隆阿雖然不識漢文,但頗有謀略,在當時的旗員中,算是賢者了。
多隆阿先到了潼關,他一安下營來,就請了駐扎在黃河對岸、山西境內的西安右翼副都統德興阿來公館會面。
德興阿和多隆阿都是黑龍江出來的,還是很近的親戚,也不識漢文。但他粗魯使酒,有勇無謀,能力遠不能和多隆阿相比,曾因連打敗仗被貶至六品,后來上下活動,又慢慢升到了二品的副都統之位。
德興阿這個西安右翼副都統會跑到山西來,是拜勝保之賜。
西安左翼副都統被勝保打了軍棍,趕回北京養傷,這個前文已經說過了;右翼副都統德興阿和勝保也不相得,但德興阿后臺硬,勝保不好打他軍棍,于是趕了他去山西。
做陜西的官,卻被扔到客地山西,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情,因此德興阿早就對勝保恨得牙癢癢的了。
德興阿朝中有人,是知道多隆阿的來意的。他對著多隆阿行滿洲的“抱見禮”,微屈一膝,抱著多隆阿的腰,興奮得滿面通紅:“大哥,可算把你盼來了!”
多隆阿點點頭:“老三,咱們屋里說話。”
多隆阿詳細地詢問了勝保部下部署的情況,德興阿自然知無不言;除此以外,因為拿辦勝保之后,多隆阿就要接替勝保的位子,所以對同州、朝邑一帶的匪情也特別關注,問得非常詳細。
但這方面,德興阿的情報卻比較粗疏。本來德興阿駐守河東,主要責任就是防備回匪渡河,竄擾山西。同州、朝邑和德興阿的防區一河之隔,他卻糊里糊涂,多隆阿不由暗暗失望。
德興阿關心的是:“大哥,我這個西安右翼副都統,什么時候可以回任啊?”
多隆阿敷衍道:“快了,快了,總要先辦了勝保。”
德興阿大樂:“是啊,是啊,先辦勝保,先辦勝保。大哥,想到勝克齋裝在囚車里的模樣,今兒晚上我是別想睡得著覺嘍,哈哈!”
多隆阿“哼”了一聲,說道:“你還是好好睡你的覺罷。上頭吩咐,勝克齋不加械具,不坐囚車,他還是坐他的八抬綠呢大轎,只是在轎杠上纏一條鐵鏈,以示里面的人是犯官罷了。”
德興阿大為愕然,問道:“這么便宜他?那是為什么?”
多隆阿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微微一笑,說道:“誰知道呢?反正上頭怎么吩咐,我就怎么辦。”心里卻說道:你在上面認識人,人家后面就沒有人了嗎?
多隆阿“入援潼關”,勝保是知道的,雖然覺得被掃了面子,但多少能緩解一些自己的窘迫的局面,因此也不甚在意。反而沒了領兵東援的緊迫,一口氣松下來,于是各種請餉請糧的公事,一律壓著不辦,只是日日高樂。
這一天,正在西花廳和一班幕僚文案“詩會”,材官進來,小心翼翼地報說:多隆阿將軍的兵已經到了渭河南岸,在灞橋橋頭扎營了。
勝保一愣:多隆阿不是在潼關嗎?他進省來做什么?莫非來聽節制?來啊,派個人去問一問。
不久,材官回報:多大人說,確實是來聽克帥的節制的,明天一早就過來參謁。
勝保“哼”了一聲,說道:“多禮堂不懂規矩!他應該先過來參謁上官,再扎營的。算了,老多也是跟過我的人,知道他大字不識幾個,規矩禮數什么的,不苛求他啦。”冇 勝保不當回事,他的那些部下,可都暗自嘀咕,滿營人心浮動,有的人私下底打點行李,已經做好了各奔前程的打算。
五更時分,勝保好夢正酣,有人來敲房門。勝保一驚而醒,然后聽得他的老仆顫抖的聲音:“大帥,多大人已經進了中門,他,他是來傳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