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官員之中,特別是蘇松上海一帶,有不少能干的人。原因在于這里是朝廷的財賦重地,擔子極重,而且開埠之后,通商的事宜繁雜,非能員則不容易應付得下來。
關卓凡夾袋里的幾個人,像軒軍的總辦劉郇膏,候補道楊坊,厘捐總局的金雨林,藩司衙門的兩位左右參政,錢蘊秋和任天柱,署理著上海縣令的黃德發,都是這樣的人物,甚至連吳熙,雖然跟自己不是一路,cāo守亦不堪得很,但也可以歸入能干的一類。另外像替他總理洋務的利賓,cāo辦上海電報局的卞寧,雖然比較洋派,但也都是強人,整個班底,當得起“一時之選”這四個字的考語。
但是這個班底,也有一樁不足之處,就是聲名不顯。這個短處,對內不覺得,反正大家自己人,英雄莫問出處,可是對外的時候,就少了一個名望資歷都足夠,鎮得住場子的人。
為了這個緣故,關卓凡下定決心,要把趙景賢籠在袖中。
趙景賢雖然也只是一個舉人的出身,但軍興以來,在浙江作戰,艱苦卓絕,屢屢大破太平軍。在湖州的時候,以孤師保名城,已被朝廷許為國士,及至寫就絕命血書,誓與湖州共存亡,被俘之后,受盡酷刑,而嘴里絕無半個“降”字,這樣的氣節,更是名震朝野。現在他的身體雖然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但受傷的左腿終于還是落下了殘疾,因此仍在叔父趙炳麟的家中休養。
關卓凡心想。如果有趙景賢這樣的人在手里。那么以他的名聲。足可與任何人分庭抗禮,毫不遜色。而且還有一樁妙處,就是趙景賢的品級恰到好處——他身上加著布政使的銜,位分正好在自己之下,不然官太大了,就不能指揮如意。
不過趙景賢的本職,是福建督糧道,而他的團練大臣。做的又是浙江的官,自己是江蘇藩司,想要用他,需要稟報朝廷才行。于是仍由劉郇膏做槍手,上了一個折子,把趙景賢極力夸贊了一番,然后說現在戰事臨近,要請他來“幫辦軍務”。
幫辦軍務是頂大帽子,自然一奏就準。關卓凡拿到了上諭,卻先不忙去宣示。而是自己坐下來想一想,該做怎么樣的表示。才能夠讓他心甘情愿地位自己效力呢?
趙景賢是湖州人,那rì剛從長毛手里換回來,就建議自己出兵浙江,可見對故土的情結極深切,不想想辦法加意籠絡,他未必肯安心在自己的手下做事情。
讀史的人,有一個長處,那就是對歷朝歷代人物,那些合縱連橫的手法都能有所了解。說到籠絡人的手段,關卓凡經過這兩年的習練,也頗有心得,無非是“卑辭厚幣,旁敲側擊”八個字,拿來用在趙景賢身上,大約也能見功。
所謂“卑辭”就是身段放低,態度誠懇,言語謙和,這一點,自問是能做到的。
所謂“厚幣”則是以財帛動人心,要給多多的錢,買他一個忠心耿耿。但趙景賢不愛財,盡人皆知,因此這一條不好使,不過好在自己也不必用這一條——趙景賢的性命,是自己從長毛手上救出來的,這一份人情,可是多少錢都買不來,足以抵得上“厚幣”的作用了。
而“旁敲側擊”則是要動員他身邊說得上話的親戚朋友,一面大力渲染自己,樹立一個“明主”的形象,一面鼓動他盡管放心來投靠。這一層功夫,現擺著一個胡雪巖,一個趙炳麟,由他們去做,是最合適的人選。
就這樣反復盤算,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自覺滴水不漏。這樣的功夫做下去,不信他趙景賢不入自己彀中!
正在志得意滿的時候,他的一位聽差進來報告,說趙景賢趙大人,在衙外求見藩臺。
自己還沒去,他倒先來了?關卓凡一愣,隨即連聲吩咐道:“快請,快請!”
聽差飛奔去傳令,關卓凡自己也出了大堂,在階下等候。隨著一串“咯噠、咯噠”的聲響,便見到面容清癯的趙景賢,以一條拐杖助力,一拐一拐地走了進來,來到面前,身子一矮,是要請安的模樣。關卓凡忙不迭地伸手扶住,想起“卑辭”二字,用一副半是親熱、半是埋怨的口氣說道:“竹生兄,這是何故?折煞小弟了,受不起,受不起!”
“我接到朱修伯從京里來的信,說是已經有諭旨,命我替軒帥幫辦軍務。”趙景賢臉上掛著一絲欣喜的笑容,毫不隱瞞地說道“不瞞軒帥說,我對軒軍,傾心已久,軒帥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既然有這樣的機會,當然要趕緊報到,前來聽軒帥的命令。”
關卓凡始而大喜,繼而大窘——果然是君子坦蛋蛋,小人藏,自己這一番肚里功夫,竟是完全白費了。
“對,對,有上諭,有上諭……”他尷尬地笑了兩聲,隨即醒悟過來,趙景賢既然推心置腹,自己又何必再矯情?于是爽快地說道:“竹生兄,我也不瞞你說,我還怕你不肯出山,正在苦苦想法子,該怎樣去請你!來來,請到屋里說話罷。”
趙景賢的性格,見人見事,都有自己獨到的判斷。他對關卓凡有這樣的表示,并不只為了關卓凡救過他一命。事實上,這代表了他對整個東南局面的一個見解。
那天他初見關卓凡,就曾直言,認為左宗棠和李鴻章這兩個人,都是大才,但氣量偏狹,格局不夠宏大,反而不如關卓凡這個“旗人”。這句話不是奉承,而是他真實的想法。
在他看來,浙江巡撫左宗棠有真本事,但每好大言,剛愎自用,慣弄那些英雄欺人的手段,如果在他手下當差,則多半受不了那份氣,以自己的性格,沒準還會起沖突,那所為何來?而且趙景賢是個重恩義的人,他受原浙江巡撫王有齡的提拔,感激甚深,及至王有齡殉職,左宗棠接任浙撫,對前任的謬誤大加抨擊,雖然事出有因,但畢竟死者為大,何必刻薄到這個地步?趙景賢對他不免更增一層惡感。
至于江蘇巡撫李鴻章,現在已是名聲在外,以曾國藩的門生長自居,曾國藩倒也把他視為可以傳衣缽的人。然而他始終沒有學到老師的精髓,為人太過精明,表面上寬宏,內心里其實十分計較,而且也不曾學到老師的清慎端方,外間對他的cāo守,多有不堪的風評。
而正在圍攻江寧,以曾國荃為代表的湘軍主力,則習氣尤深,暮氣已露,打仗只為占城,占城只為封庫,各個將領,無不大發其財,金銀財寶流水價送回老家,以至于湖南城鄉之中,到處充斥著求田問舍的湘軍官兵。這樣的人,又何足依靠?
只有關卓凡和他的軒軍,似是一股清新的勢力。趙景賢在上海養傷的這兩個月來,一直留意觀察,見關卓凡在整軍、政務和洋務上,每每自出機杼,別有新意,弄得轟轟烈烈,有聲有色。雖然是旗人,卻全無旗人那套腐朽不堪的陋習,趙景賢身邊的朋友,像胡雪巖之流,對這位年輕的軒帥都是贊不絕口。
這樣的人,值得輔佐!趙景賢心想,關卓凡固然還年輕,比如在政務上,也還有青澀的地方,但這不正是需要有人幫助的地方么?
“軒帥,你看我能替你做些什么?”在關卓凡的小書房內坐定,趙景賢并不寒暄客氣,一開口便直入主題。
趙景賢這樣直率,關卓凡也就不做客套,照直說:“軒軍定在下個月的初二開拔,我在前面打仗,后面不能沒有人坐鎮。我想請老兄就在這藩司衙門之中,替我主持一切,所有軍務政務,都憑你一言而決。”
“這……”趙景賢知道,關卓凡這一句話,等于是拿轄區內的大小事務,全盤托付給自己!這樣的信任,沒有話說,只是這副擔子極重,自己得掂量掂量,是不是挑得起來?
“軒帥,政務上的事情,我還可以跟大家商量著去辦,絕不會耽誤了你的事情。只是軍務上……”趙景賢有些猶豫地說“老實說,軒軍的這一套東西,高明之至,這樣的軍隊,我是見所未見,底下的將官,也不熟悉,怕是無從措手。”
這固然說的是實情,但也有一層潛在的意思,怕軒軍這些驕兵悍將,自己指揮不動。
“留守上海的,是參將丁汝昌,我已經當面交待過他,凡事聽竹生兄你的分派,連各城的縣兵和團勇,都一并歸你指揮。”關卓凡當然聽得懂他的意思,因此要替他免除這一層顧慮“竹生兄,這一次軒淮兩軍出動,上海所要防備的,只是浙江的長毛。你在浙江跟他們交手多年,威名素著,對付他們,自是綽綽有余。至于軒軍,你也可以放心,跟別的部隊不一樣,一定能夠令行禁止的。”
有這樣扎實的交待,趙景賢放下了心,慨然應允。不過他怎么也不答應“坐堂視事”只肯在藩司衙門的偏廳里,擺設桌案,作為臨時的辦公場所,意思是無論何時何地,做主的仍是“軒帥”關卓凡。
對趙景賢的堅持,關卓凡表示心領,沒有再多說什么。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他對未來的規劃,不止于此。
當初在京城的時候,他把利賓放在了上海,奠定了自己東南勛業的基礎。
而現在,他要把趙景賢放在江蘇,心中自然也有更長遠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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