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坊那里,不負所托,很快有了下文,派人送了一封信過來:華爾愿意接收關卓凡的邀請,不過希望在事情定板之前,見一見關卓凡,地方就在楊坊的府上。
這算是合理的請求,關卓凡也欣然應允,到了下午,便再一次乘轎登門。楊坊在門口親迎,待到進了客廳,見到沙發之前,站著一名二十七八歲的年輕洋人,身形筆挺,穿著一身燕尾服,襯領雪白,皮鞋錚亮,向他伸出手來。
“關大人,很高興見到你。”
關卓凡心想,華爾的儀容說得上是一絲不茍了,沒想到他的中國話也說得這么好。微笑著伸手一握,說道:“華爾先生,我也是慕名已久,請坐。”
等到彼此都在沙發上坐下,楊鶯從門外進來了,親自端了一個精致的托盤,放在關卓凡的面前。
“關老爺,請用茶!”楊鶯的臉上紅紅的,帶著一絲羞澀的表情,說完了這句話,照例遠遠地坐在了一邊。
這個小丫頭真有意思,關卓凡心想,她第一次見我時,大方得很,這一回倒害羞起來了,難道是情愫暗生?
不過現在有正事要辦,不是想這些的時候。華爾這名美國人的性格,非常爽朗,關卓凡幾乎沒花多少時間,便把洋槍隊的薪水、餉源、槍械、駐地等一應事情,跟他全都敲定下來。洋槍隊原來的兩位副手,福瑞斯特和白齊文,華爾也已經征詢過他們的意思,都表示愿意加入。談得這樣順利,兩人在不知不覺中,都改了稱呼。
“逸軒,你邀請我替你組建一支部隊,我很感謝。可是仍然有一個問題,我需要你的澄清——為什么只允許我招募不超過兩百個外國人,而要使用五百名中國士兵?”
“這是因為在上海,也許沒有這么多合適的外國人,供你招募。”
“怎么沒有?”華爾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膀,“逸軒,我想你可能不清楚,租界里曾經打過仗的人,就有很多,各國兵艦上的水兵,只要有合適的薪水,愿意來的也有不少,還有菲律賓人,印度人……”
“我清楚得很,”關卓凡接過了話頭,不再客氣,“我還知道,去年你就因為私募英兵太多,幾乎被英國艦隊司令何伯逮捕。”
華爾一時語塞,驚奇地看了關卓凡一眼,自我解嘲道:“軍事上的事情,總會有風險存在,現在早就沒事了。”
“華爾,今天的事情定下來,我就要向朝廷上折子,替你請一個四品都司的官職。你的洋槍隊,朝廷會當成一支經制的武力來使用,再不會像原來那樣,打完一仗就解散,因此要做長遠的打算。”關卓凡平靜地說,“我希望你能多招募一些有經驗的軍官,而不是只會放槍的士兵,更不是那些只知道泡酒館的兵痞和酒鬼。至于英法兵艦上的人,不是說不可以招,但我們中國有句老話,叫做‘過猶不及’,做得太過分了,人家就不免就要對付你,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這一番話,有理有據,華爾不能不服,然而——
“中國的士兵,戰斗力不行。”華爾的話,亦說得很坦率,“又不會使用槍械……”
“你說的那是原來的綠營兵!現在這五百名新勇,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不但都能吃苦耐勞,人也不笨。”關卓凡又攔住了他的話頭,“華爾,我聽啟翁說,你是最善于帶兵的人,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把他們訓練出來!”
“那也要看是帶誰,”華爾爭辯道,“我在克里米亞的時候……”
“你在克里米亞的時候,帶了四個連的新兵,連續從俄國人手里搶奪了兩個渡口,又幫助法國人守住了埃松高地。”關卓凡第三次打斷了華爾,漫不經心地說,“在君士坦丁堡,你的部隊紀律最好,幾乎沒有酗酒和梅毒的現象發生。在墨西哥,你替沃克訓練傭兵,幾乎以兩千五百人,就攻占了尼加拉瓜全境。”
“我……”目瞪口呆的華爾,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轉頭去看楊坊。楊坊卻也只能一臉訝異地攤開雙手,表示對這些話,聞所未聞。只有坐在一旁的楊鶯,聽了關卓凡的話,崇拜地看著華爾。
明明應該崇拜我才對嘛!關卓凡心說,如果哥不是學歷史的,又怎能把這個洋鬼子的底細,摸得如此清楚?
“現在在中國,我相信你也一定能把我交給你的這一營兵,訓練成一支勁旅。”他微笑著對華爾說。
“我答應了!”華爾站起身來,對關卓凡伸出了手,“逸軒,不管你是怎樣知道這些的,我佩服你!我非常不喜歡你們的文官,但跟你打交道,非常痛快。”
“咳咳,我也是文官......上海知縣。”關卓凡提醒他。
“你是皇帝陛下身邊的侍衛,是軍人。”華爾很認真的說。
“那我父親呢?”一旁的楊鶯,漲紅了臉,又氣又急地瞪著華爾說道。
“哦……哦……”一直很嚴肅的華爾,面上居然現出了一絲忸怩的神色,慌亂地說道:“楊道臺……是例外……”
納尼?關卓凡看看楊鶯,又看看華爾,終于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看來楊鶯跟華爾之間,不僅早就相識,而且人家才是情愫暗生,說不定連終生之約都有了。
想到自己方才還在自作多情,關卓凡不免暗暗苦笑,心說這位楊道臺,這下怕是要招個上門的洋女婿了。
沒有想到的是,到了第三天,楊坊忽然親自來了縣衙。
“逸軒,事情有變。”剛在簽押房坐定,楊坊便皺著眉頭說,“洋槍隊的兵費,只怕有麻煩。”
“怎么?”關卓凡吃了一驚,“是一時募不足款項么?”
“倒也不是募不足,只是那邊……”楊坊用手往東的方向指了指,“讓我把募款的事,先停一停。”
東面,自然指的是縣城東大街上的道臺衙門了。這么說,吳煦在洋槍隊的事情上,有了變卦。
“原來是這樣。”關卓凡有一樁好處,就是每逢大事有靜氣,當下不動聲色,輕聲問道:“啟翁,可知道是為了什么?”
“聽說,是在上海的林下大老們,對洋槍隊這件事,有不同的想法。”
關卓凡明白了。林下大老,是楊坊一個委婉的說法,本意是指致仕退休的高官,所謂“退居林下”的意思。眼下滯留在上海的大員雖然不少,但大多卻不是真正身在“林下”——有的是赴任或者述職的途中,道路為戰火阻斷,不得不暫居于此,有的是做官的地方,為長毛所占,只能無事閑居,更有的是喪城失地,從長毛的兵鋒底下逃到這里來的。他們的手里雖然一時沒有實權,但影響力極大,吳煦只是一個四品道臺,對他們的意見,不能不有所顧忌。
關卓凡在心里盤算了一會,知道這件事還是得先見過吳煦,把情形弄清楚了,自己才好有所主張。于是送走了楊坊,坐上官轎,直奔道署。
吳煦自然知道他的來意,延入內室,沒說話,先嘆氣。
“唉,逸軒,這是真正想不到的事情。”他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說,“在上海的幾位大老,都覺得用洋人來打仗,于理不通,于禮上亦有悖,是萬萬不可行的事。”
關卓凡心中冷笑:到了這種時候,還在糾纏理和禮,倒不如請他們去到長毛的軍營,講理講禮,看看能不能說得李秀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這話不能直說,只是淡淡地問了句:“吳大人,不知是那幾位大老?”
“反對最力的,是原任的江督何桂清何大人,奉旨接任江西學政的彭大人,還有已經致仕的禮部侍郎孫大人,其他的人,也以他們的馬首為瞻。”吳煦無奈地說,“逸軒,守上海,是以你為主,可是何大人的話,咱們做屬下的,也不能不聽。我不是跟你過不去,實在是夾在中間,為難的很!”
吳煦這話,聽上去是兩面都不想得罪,但行為上卻露了馬腳——既然停了楊坊的募款,便等于說是寧肯得罪關卓凡,也不愿拂逆了這班大老的意思。
“吳大人,”關卓凡提醒道,“何桂清早已經革職,屬下不屬下的,好像也談不上。”
“逸軒你說的雖然不錯,不過咱們江蘇的薛撫臺,到底還是何大人提拔的——”
何桂清是云南人,道光十五年的進士,翰林出身,官運極紅,四十一歲就當上了兩江總督,風頭一時無兩。然而太平軍攻破和春的江南大營時,他在常州坐擁重兵,見死不救,可等到太平軍開始逼近常州,他卻又怕了,借口要到后方去籌餉,意圖先行離城而走。常州的耆紳,攀轅跪香,不讓他走,他的親兵小隊居然開槍,共打死了一十九人,到底還是出了城。
等到常州一破,咸豐的圣旨也到了,何桂清“革職,交部議處”。
照例,既然被革了職,應該自行回京,聽候勘察,可是何桂清知道,自己的行為太過卑污不堪,這一進京,必獲嚴譴,于是跑到上海,待在英租界里,找了種種借口,延宕時日,以待轉機。浙江巡撫王有齡和江蘇巡撫薛煥,都是何桂清的人,一邊替他在京里活動,一邊把他在上海供養得好好的。偏偏這時遇上英法聯軍進城,咸豐皇帝北狩熱河,這個案子,也就拖了下來。何桂清在上海又漸漸開始對時局指手劃腳,干脆以士林領袖自居了。
吳煦的意思是說,連本省的巡撫薛煥都要聽何桂清的話,而這幫大老們對“洋槍隊”又有所指責,他一個四品道臺,不得不顧及到他們的觀瞻。
這樣的想法,關卓凡不能同意——軍情火急,已經到了一日都耽誤不得的地步,何暇去考慮他人的觀感?于是放緩了語氣,溫和地說道:“國家的官員辦事,例有定規,不能為私人的意見所挾制。這些大老,既然身在林下,就不能干預地方上的事務。這上頭,請吳大人一定想清楚,千萬不可自誤。”
語氣雖然和緩,話里的意思卻極為凌厲!官場之上,講究“圓融”兩個字,關卓凡雖然身份不同,但品級上到底只是一個七品的知縣,竟對上官說出這樣的重話來,公然警告他“不可自誤”,這讓一向八面玲瓏的吳煦,面子上也覺得掛不住,始而愕然,繼而不悅。
“逸軒,你這個話我可承受不起,原封璧還。”吳煦拖長了聲調。
關卓凡見吳煦打起了官腔,倒不便再繼續說下去了,低頭想了想,終于下定了決心。
“有一件事,原擬等這一次打退了長毛再辦,”關卓凡沉吟著說,“現在看來,只得先辦一辦了。”
“嗯嗯,什么事啊?”
關卓凡沒答話,先站起身來,把官服略作整理,才從容地不迫地說道:“吳大人,我奉有皇上的密諭。”
吳煦茫然地看著他,胖胖的臉上,兩只小眼睛亂眨,過了好一會,才霍然醒悟,慌忙離座,雙膝向地上一跪,磕下頭去。
“臣……吳煦,恭請皇上皇太后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