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抬頭說話罷。”
如意洲的那一夜,故事也是從“你抬起頭來說話”開始的。
“謝太后!”關卓凡收攝心神,抬起頭來。
正中一個小小的御榻上,坐著六歲的同治皇帝,裝束得整整齊齊,一件小龍袍,精致合身。小皇帝雖也盡力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但兩只烏溜溜的大眼睛,卻在靈活地四處亂看,煞是有趣。
皇帝的樣子,略略沖淡了關卓凡緊張的心情,讓他可以在太后發問之前,再仔細打量一下身前的情形。面前是一張寬大的紅木御案,系著明黃色的軟緞桌圍,而在同治皇帝的兩側,一東一西又設了兩個御座,御座之前,垂著兩方明黃色的曼紗,簾后的人,雖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表情神態,仍然可見。
這就是垂簾聽政了,關卓凡心想。
“關卓凡,你是鑲紅旗的?”照例是由慈安太后先問。她的聲音,關卓凡還是第一次聽見。
“是。”
“這是你第一次進宮么?”
“是。”
“家里還有些什么人?”
“……跟母后皇太后回話,只有哥哥和嫂子了。”關卓凡猶豫了一下,答得模棱兩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總不能說自己娶了嫂子,關了哥哥,那豈不變成“欺兄盜嫂”?這個西洋鏡可拆穿不得。
“這一回,你的功勞不小。”
“謝謝太后夸獎,臣不敢當。”
問到這里,不大善于言辭的慈安太后沒有話了,看著慈禧,示意她把話接過去。
“皇帝這幾天感冒,書房都撤了,”慈禧接過了話頭,閑閑地說,“今天,我們特為讓他在這里,見你一面。”
這算是一份很大的榮寵,關卓凡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記起“多磕頭,少說話”的古訓,磕了一個頭,表示謝恩。
“步軍衙門是個要緊的地方,你要多上心。”慈禧的話,都說在點子上,比之慈安的泛泛而問,要實在得多,“御前侍衛的差事,你聽醇郡王的吩咐,該來就來。”
“是,臣不敢輕忽。”
“你的膽子大,這是好事,只是要用對地方。”紗屏后面的慈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要學費英東,不要學年羹堯。”
費英東與年羹堯,都以膽氣豪壯聞名。只不過費英東是開國功臣,一生忠心不二;年羹堯雖然亦是雍正一朝軍功卓著的大將,卻終以跋扈被誅。在旁的人聽來,慈禧的這句話里,有激勵,有誡勉,是一句很得當的話。但在關卓凡聽來,太后的這句話,似乎還另有深意。
“不過到底還是京里好,大內的戒衛,又比熱河要周密得多,”慈禧忽然發起了感慨,“不用再象熱河那樣,整天提心吊膽。”
關卓凡終于聽懂了!她現在已不是從前那個朝不保夕,整天要“提心吊膽”的懿貴妃了,而是垂簾聽政,手握生殺的太后,具有無上的尊嚴。紫禁城中,宮禁森嚴,她不會允許那一段私情,危及到自己的地位和尊嚴——如意洲的舊事,再也不會重演了。
“你立了大功,朝廷也不吝賞賜,以后的事,你還是要用心去做。君臣之義,要有始有終才好。”
關卓凡,你對我的好,我已經報答了你,從今往后,咱們重新再來。
“臣,遵旨。”關卓凡俯下身去。
再見,懿貴妃。
暮暑已去,秋涼漸起。
這段日子,關卓凡當差當得極其起勁,每天不到傍晚,家里都見不到他的身影。白氏曾經半真半假地調侃過他一回,說京城里頭大大小小的官都算上,他關大人一定是最忙碌的一個。
話是不假。京里各部各衙門的堂官,多半是早上到衙,把該簽閱的文書畫一個押,轉上一圈,沒什么事也就回府去了。就是屬官,也最多坐衙坐上半天,下午就想法子在家里躲懶了。象關卓凡這樣整天不著家的,實在罕見。
關卓凡則不同,他上午要么是在步軍衙門坐衙辦事,要么是以御前侍衛的身份,隨醇王到內廷當差。而到了下午,他卻總是跑到總理各國通商事務衙門去,在人家那里一坐就是半天。
建立才不過半年的總理事務衙門,設在東堂胡同原來賽尚阿的老宅中,牌樓上掛一塊“中外禔福”的匾額,算是祈求世界和平的委婉說法。衙門新設,百事待興,是眼下京城里最忙碌的地方。專管的辦事大臣和各級章京,一天下來,往往手腳不停,少有歇息一會的時候。關卓凡一個二品的武官,在里面的各股各司之中,串了東家串西家,日日如此,以至于衙門里的人都開玩笑,說總理事務衙門編內,有兩個人必是每天上午不到下午到的。一個是議政王,一個就是他關軍門。
這個衙門,以恭王,桂良,文祥領銜,而傾注了最大心血的,則是恭王。他上午在軍機上操持朝政,下午必到總理事務衙門視事,關卓凡這樣的舉動,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終于有一天,把關卓凡叫到了自己那間“首席王大臣”的房內。
“逸軒,你是不是想到譯署來?我這兒正缺人呢。”恭王想他既然這么喜歡這里,何不問問他的意思,“我原來答應過你,可以保你在辦事大臣上學習行走。你的洋話既好,見識也不錯,現在若是還想來,我去請兩宮的旨意,把你從武職轉成文官好了。”
譯署和總署,都是總理事務衙門的別稱。恭王沒有想錯,關卓凡是真的喜歡這里,但原因,卻不是為了調到這里做官。
朝廷跟洋人打交道,原來一直是由禮部和理藩院出面的,等于把各國都視為“番邦”。直到總理事務衙門設立,才算是開始承認與各國之間的平等地位。這里是古老帝國向世界打開的第一扇窗口,是自強運動的中心,是洋務運動的起始,是踐行“師夷之長以制夷”的地方,是未來統管通商、海防、關稅、路礦、郵電、軍工、同文館、派遣留學生等事務的“天下第一部”。關卓凡對這里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不知為何,總覺得只要坐在這里,就能夠觸摸到百多年后的一絲氣息,仿佛離自己穿越之前的那個時代,近了一點。
他泡在總理事務衙門,除了自身的感受之外,更重要的是弄清楚這個衙門是怎樣辦事的,各地的洋務處在一個什么樣的狀態,衙門里有哪些人是自己該當結交的。而對于恭王的好意,他只有先敬謝不敏——剛穿越來的時候,靠自己的英語到總理衙門謀一個差事,曾是他的保留大招,但現在,他圖謀的已經是天下之事,便不肯再讓自己局促在這個一隅之地了。
至于轉文官,那是遲早的事,不過,不是現在。
“也罷,我不勉強你。”恭王嘆了一口氣。能辦洋務的人才,已經是很稀缺了,而又能辦洋務又是自己心腹的人,大約只有這個關卓凡一個。“以后什么時候想來,跟我回一聲。”
“謝王爺栽培!”
經過這么一段,恭親王照例每天下午到衙視事,關卓凡也照例東串西串,但他串得最多的地方,是“英國股”和“法國股”。
你們欠我的東西,還沒有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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