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卓凡搬了一個馬扎,坐在東營馬隊他的中軍帳前,看著圖林替他磨刀。這是個手藝活,刀刃跟磨刀石之間的角度,往刀上淋水的多少,用的力度大小,都有講究。這一手,關卓凡是真不會,心想,看來這個不算是身體記憶。
“爺,”圖林用一塊帕子將刀身仔細擦干,雙手橫捧,遞到關卓凡眼前,“您瞧瞧。”
關卓凡接過刀,見刀刃被磨得鋒利雪亮,就連刀身上“關三卓凡”那四個字,也被擦拭得錚亮。
“張勇——!”他拖長了聲音,懶洋洋地喊了一嗓子,就見今天不帶訓的張千總,火急火燎地從帳子里鉆了出來,跑到面前啪的一聲站定。
“老總!”
關卓凡將刀橫在膝上,輕輕轉動,終于將陽光反射到張勇臉上,閃得他雙眼一花。
“嘿嘿,老總,今兒興致不錯?”張勇笑著說。
自打昨晚從曹毓英那里聽了消息回來,關卓凡的心情確實一直不錯。
勝保的欽差行轅,擺在了距行宮五里的地方,由禮部的官員陪著,在大行皇帝的梓宮前,放聲嚎啕,直哭得天昏地暗,讓整個行宮的人都知道,他勝保來了。
勝保的出現,和那一道聯名請安折子,給顧命大臣們帶來了極大的壓力。從來都是只有給皇上請安,哪有外臣給皇太后上請安折子的規矩?
可勝保偏偏就這么做了!他帶來的一千馬隊,雖然人不多,但相比于熱河那些疲弱的禁軍來說,仍是一支令人生畏的戰力。更重要的,是勝保和文煜所代表的那些旗營旗將的態度,讓肅順終于認識到,自己還沒到能夠為所欲為的地步。
這樣反復掂量下來,不得不將啟動的異心暫且壓制下來,松開了掐在兩宮脖子上的那只手。
“兩宮太后也讓了一步,”曹毓英對關卓凡說,“以后的折子,兩宮只看不說,怎么處置,由顧命大臣定奪。”
“退一步海闊天空,曹大人的計策,好極了。”關卓凡又恢復了那副恭恭敬敬的樣子。
“逸軒,這里沒有外人,你就不用客氣了,這一次,以你的功勞最大。”曹毓英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年輕人,能韜光隱晦,不居功自傲,很是難得。看不出來,你不聲不響的,倒跟小安子交上了朋友。”
關卓凡聽得出來,曹毓英雖是夸他,但話里也藏有機鋒。論起智計,自然姜還是老的辣,他自問遠不能與曹毓英相比。但以穿越的身份成為歷史的先知,這種東西,就是十個曹毓英,也是做不到的。
他不愿意多談這個話題,于是宕開一筆:“也是靠了勝四叔兵行神速。”
“嗯,勝克齋的功勞,將來兩宮必有酬謝,”曹毓英點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接下來,就要看王爺的了。”
恭親王請謁行宮,是顧命大臣再也無法回絕的一件事。做皇帝的哥哥,生前沒能讓他見上一面,如果死后都不許人家到靈前一哭,是到哪里都說不過去的一件事。
恭王此來,最重要的事就是想辦法面見兩宮太后,把彼此之間的意思,好好談一談。關卓凡知道,這是沒辦法通過他和安德海來完成的,就比如兩位老大,最重要的交易,一定是面談,而絕無可能依靠小弟之間的傳話來做最后的定局。
剩下來的事,就該交給我們這些帶刀的了。關卓凡想到這里,看看膝上的馬刀,又抬頭看看張勇,笑笑說道:“你的刀,也該經常磨一磨,別等到要用的時候,使不上勁。”
張勇嘩的一聲,將腰間的刀抽出半截,倒也算刀光雪亮。他把刀回了鞘,咂著嘴說:“也不知什么時候能用上,未必還能再來一股馬匪?”上回沒趕上對馬匪的一仗,讓他一直耿耿于懷。
關卓凡做了個手勢,讓張勇蹲在身邊,小聲問:“你營里原來那幾個軍官,現在怎么樣?”
張勇見他忽然說起正事,楞了一下,也是小聲回道:“其他都還好,就是積蘭泰和于炳,一個校尉,一個哨長,我吃不準,不敢打包票。”
關卓凡沒說話,手指在冰涼的刀脊上慢慢滑過。
兩宮太后與顧命大臣之間,忽然變得和諧起來,即使是慈禧,也不再對每日送上的奏折發表任何意見。每次顧命大臣將寫好的諭旨,拿來向太后“請示”,兩位太后也總是痛快的用印,說“你們瞧著辦吧”。而對于顧命大臣的辛苦,倒是常有溫言嘉慰,隱隱表示出后悔曾經鬧僵的意思。
太后是這樣的態度,令到顧命大臣們,也不由自主的發生了轉變,原來那種大聲說話的樣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禮制上的恭恭敬敬。這樣一來,更顯融洽,就連最頑固的肅順,也覺得這是個值得珍惜的局面,因此做主把兩位太后的年例銀子,各加了三千兩,以作為回報。同時他們對兩宮的防范之意,戒備之心,也漸漸轉到外面的軍務政務上去了。
在這樣一團和氣的氛圍中,和碩恭親王奕,終于儀從烜赫地來到了熱河。
肅順對恭王的招待,極其用心。他覺得現在自己的腳步已經站穩了,對于宮廷斗爭中這個失意的對手,可以展現出最大的寬厚和關懷。于是,恭王雖然預計只住三天,肅順還是命人將恭王下榻的公館布置得一絲不茍,異常奢華。
讓天下人都看看自己的氣度!肅順這樣想。他帶著顧命大臣和一班官員,屈尊站在恭王的公館之外,等到了恭王的車隊。
一年不見,執手相問,彼此都是感慨萬千。
“六哥!”恭王的眼圈先紅了,感情極其真摯的說,“這是怎么說的呢,一年不到,滄海桑田啊,先帝……”
“老六,你請節哀。”肅順安慰他道,“這一年,多虧了你在京城維持局面,諸事妥當,先帝去日,也沒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
肅順跟恭王是同輩,各自都是行六,而肅順年長,因此恭王要喊“六哥”,肅順則可以喊他“老六”。第一句話一說,就定下了今天的調子,不敘官場之禮,而是敘旗人的家常之禮。恭王跟肅順說過了話,便又向載垣、端華等一干旗下的親貴一個個問候過去。旗人多禮,每個人都要家長里短的說上一會話,絮絮叨叨一圈下來,足足花了有半個時辰,才一起進了公館落座。這在外人看來,簡直不可思議,但這班人連同肅順在內,卻習以為常,安之若素。
當晚,由載垣做東宴請恭王,在熱河三品以上的大臣,都來作陪。席間的談話,肅順說的是熱河的諸般情勢,恭王聊的是京里的種種見聞,至于最重要的有關回鑾的安排,則要等恭王叩拜過梓宮之后,再正式談。吃過晚飯,恭王便早早地回公館歇下了,訪客一律不見。
第二天,是叩拜大行皇帝梓宮的日子。恭王換了一身白布孝袍,由眾人陪著,一路趨行,來到停放梓宮——也就是大行皇帝棺木的敬誠殿。人才到殿口,已是步履凌亂,熱淚滿淌,緊走幾步搶進殿內,見到滿殿白茫茫一片縞素之中,擺放在正中的那一口黑沉沉的金絲楠木棺材,頓時心中大慟,撲在地上放聲痛哭。
他跟自己這個四哥,自小情誼敦厚,相爭帝位的過往,冊封太后之殤,恩怨糾纏,百味雜陳,都在這一哭之中,傾瀉而出。
良久,才在眾人的相勸之下收了眼淚,緩步出了敬誠殿,算是完成了叩拜梓宮的大禮。把眾人一個一個謝過了,還沒等說別的,等在一邊的總管太監黃敬忠,便走了過來,請了一個總安。
“兩位太后,想請恭王爺進去見一見,打聽一下甜水胡同和方家園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