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不知怎么,關卓凡騎在馬上,看著眼前的一片春色,忽然想起了這一句詩來。百多年后的熱河,大約已經沒有這樣的景致了吧?一時之間,有時空錯亂的感覺,自己一個歷史系的學生,眼下卻是全副戎裝,在這里為歷史上的皇帝“站班”。
咸豐出宮,這在熱河是常有的事,特別是在他生病之前,隔三岔五就有一回,因此隨駕扈從的侍衛也早有定規。但象現在這樣,不僅皇上自己,還帶著三宮六院、諸位大臣一起來看大戲,單靠侍衛處派出的侍衛就顧不過來了,畢竟禁宮之內,也仍需要如常值守。
關卓凡的東西兩營馬隊,以駐地就近的緣故,提前兩天得到了步軍統領衙門的分派,要跟御前侍衛一起,充任如意洲周圍的守衛。一名叫兆豐的侍衛領班,特意到他的駐地,跟他劃分防區。商量的結果是,戲臺五丈以內,仍由侍衛設崗,十丈之外的第二圈警戒,由馬隊的士兵站班,帶刀不帶馬——怕馬匹嘶鳴打擾了皇帝看戲的清興。只有關卓凡和兩名千總,因為要巡查督促,可以騎馬。
叫做“一片云”的戲臺,是建在一片緩坡之上的最低處,已經布置得美輪美奐。戲臺前好大一片空地,設了前低后高的上百個座兒,當中一個,以黃綾包裹,不問可知是皇帝的御座了。關卓凡騎在馬上,緩緩地沿著戲臺兩側行走,雖然隔了有近二十丈的距離,仍能清晰的看見戲臺上下的戲子和太監,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準備著。
等到宮內的儀仗浩浩蕩蕩從如意洲的西側轉過來的時候,關卓凡的心,便開始不受控制地砰砰跳了起來——這是皇上啊,開玩笑么,全中國的歷史學家,除了我關卓凡,誰能親眼看到一個活生生的皇上,在面前落座?
先入座的卻不是皇上,而是各位后妃。她們下了轎子,由太監和宮女引導著,找到指定好的座位,站著等候,小聲言笑著。對她們來說,出宮是一件難得的喜事,看慣了高墻云影,此時來到暖風和熙、一覽無遺的野外,實在是莫大的享受。
隨后入座的是在熱河隨扈的王公親貴,和在皇帝身邊辦事、三品以上的大臣。他們一個個都做出肅穆端莊的樣子,在最后幾排按位置站好,目不斜視地看著地下——畢竟身前的一群,是皇上的女人,不管心里怎么想,也是不敢死死盯著看的。
等到皇帝和皇后的轎子到了,靜鞭三響,舉座肅然,直到皇帝最后落了座,所有人才敢坐下,終于完成了這個就座的儀式。
“今天朕開心,不要鬧那么多規矩。”咸豐笑道。到了這樣正式的場合,他就要口稱朕躬了,“看戲么,太拘束了不好,讓大家隨意些。”
“嗻——”副首領太監王義答應著,隨后扯著公鴨嗓子傳了旨,座上的氣氛便稍稍活躍了些。關卓凡聽著這聲音耳熟,仔細看去,原來還是老熟人——正是那天在御景街看到的那個分派珠寶的老太監。而他身邊的皇帝——
皇帝的身材不矮,但瘦得厲害,龍袍穿在身上,有晃里晃蕩的感覺。臉色蒼白,看上去連一絲血色也無,雙目之中,神采黯然,顯是酒色過度加上大病未愈的結果。關卓凡看著咸豐,在心里算了算日子,暗暗嘆息:他活不久了。而這種竟能夠預知生死的能力,讓他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受,那種討厭的時空錯亂感又再襲來。
他告誡自己,不要陷入到這種情緒當中,而他轉移自己注意力的辦法也很有效:看美女。
扮戲的伶人,給皇帝磕過頭后,兩位帶戲的司官登上臺子,往“出將”和“入相”兩個位子上一站,戲就開場了。
先演的是一出文戲。關卓凡是個樂盲,更是一個戲盲,他搞不懂臺上那個正在唱的,究竟是個青衣還是個花旦,只覺得滿耳咿咿呀呀的,不勝其煩。但臺下的后妃們,卻個個看得聚精會神,生怕漏過了一句戲詞。
幾十位嬪妃,裙裾宛然,環佩琳瑯,可以清清楚楚地盡收眼底。
站班的兵士們,人人手按刀柄,只能背朝戲臺向外警戒,關卓凡則可以借控馬督查的機會,偷眼相望。他沒有辦法走到戲臺的正面去,因此只能看見她們的側面,雖然只是側面,也足以一飽眼福。
他先尋找的是皇后,因為這是他唯一能夠認得出的人。后妃服裝的規矩是什么,他不甚了了,但皇后是要帶朝冠的,好認。果然,他只掃了幾眼,便看見了帶著青絨朝冠、飾有紅色帽緯的皇后。
皇后現在還很年輕,坐在皇帝左手約一丈遠的專座上。看上去是個圓臉,生得亦很端正,懷里摟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一邊看戲,一邊從旁邊幾子上擺的點心盒子中,拿東西給他吃——不會錯了,關卓凡激動的想,這就是未來兩宮并尊二十年的東太后了,她懷里那個,則毫無疑問就是未來的同治皇帝。
然而,他還沒找到那個他最想找的女人。坐在皇后后面一排的嬪妃,應該是等級最高的六七個人,卻不知哪一個是懿貴妃?連著再往后數排的嬪妃,看側影,個個都覺得年輕漂亮,不由心中感嘆:國勢強弱,不需要什么麥當勞指數,只憑嬪妃的樣貌,便能看出一個大概。此時咸豐的妃子們,還算得上是佳麗如云,而等到光緒一代的那幾位嬪妃,真的就有不忍目睹的感覺了。
心中正轉著這樣褻瀆的念頭,目光掃到后排的太監宮女身上,卻忽然跟安德海照了一個眼。略略一愣,便想到懿貴妃既然在這里,安德海當然也在這里伺候的,于是微微頜首,算是打過了招呼。安德海見了他,卻很沉穩,點了點頭,示意看到了,過得片刻,取了條手巾往左臂上一搭,托著一個盒子,躬著腰沿過道向前走去。
這是什么意思?關卓凡的心,再次撲通撲通地跳起來,安德海這一下,分明是要給自己指出懿貴妃的所在啊。
果不其然,安德海走到第二排嬪妃的座位處,蹲下身子,先把盒子奉上,又小聲說了句什么,關卓凡便看見座上的兩名女子,齊刷刷地將頭一偏,向自己看過來。他頓時恍然大悟——安德海不是要把懿貴妃指給他看,而是要把他指給懿貴妃看!
關卓凡是這邊唯一騎在馬上的人,當然是可以被一眼認出來的。他心想,看就看吧,我救過你哥哥,我給你娘家送過孝敬,我……我……
他看清了兩名女子的容貌,忽然心思就亂了。
兩名女子,雖然服飾不同,但年紀相仿,容貌相若,仿佛是一胞所出的一對姊妹花。他的目力極好,再仔細看便看出了分別,左首的一位,年紀略長,應該是姐姐,穿著金黃色的對襟龍褂,烏發如漆,柔美如玉,秀美中卻透著一股冷艷,眼波一閃,晶光粲爛,有令人不能直視之感。右邊的一位,梳著旗頭,穿一身黑領粉色團紋花袍,容貌亦美,然而坐在姐姐身邊,就不免相形失色了。
關卓凡反應過來,穿金黃龍褂的女子,自然就是懿貴妃!而她身邊的,不是后妃,是她的妹妹,七王爺醇郡王的福晉。葉赫那拉氏的這一對姊妹花,名聞天下,自己居然能一窺真容,幸何如哉!而這般顏色,無論如何也該寵冠六宮才對,何以竟會失寵于咸豐,當真是不可思議了。
自詡為“御姐控”的關卓凡,只覺口干舌燥,明知道偷窺皇帝的后妃是大不敬的罪名,他仍然不舍得移開目光,就這么直愣愣地與懿貴妃對視了幾秒,直到她眼中露出一絲詫異,把頭偏了回去,看戲去了。
看著瘦骨嶙峋的皇帝,和眼前這風華絕代的少婦,關卓凡的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句話。
知音少,弦斷有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