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哨,放!”穆寧將手向下一揮,二十五名滿弓斜指的士兵把扣弦的手攸的一松,勁急的羽鏃便破空而去,帶著銳急的風聲,射向對面遠處草地上的標靶。
準頭不錯,站在老穆身后的關卓凡,看著箭矢劃過的弧線,沮喪的想。
準頭不錯,可是毫無用處。
過了大年初四,關卓凡的西營馬隊便開始了訓練。一共八哨兵,每天三哨執勤巡邏,一哨休息,另外四哨,便由丁世杰和張勇輪流管帶,進行訓練,日日如此,絕不放松。
訓練的內容,是騎馬,劈殺,射箭這三項。他沮喪的原因,是他認為這三項內容都沒有什么意義——已經是洋槍洋炮的時代了,這些冷兵器時代的訓練內容對未來而言,恐怕沒有太大的幫助。象在八里橋,兩萬余騎兵那樣慘烈的反復沖擊,換來的也不過是英法聯軍區區六十余人的陣亡,這還是最后沖破了法軍炮陣的結果。
然而沒用也得練!內容雖然沒有意義,形式卻是有意義的,這也是他為什么堅持要進行訓練的原因。這個想法,來源于過年之前,許庚身與他的一次談話。
“逸軒,你可知道,飛揚古帶兵有三個獨得的心法?”許庚身收下他送來的湖州狼毫和端硯之后,寒暄了幾句,便跟他聊起了兩人都最感興趣的“兵事”。
“請教許大人,是那三個心法?”飛揚古是康熙一朝有名的大將,掃平準葛爾,威震漠北十數年,是封過一等公的人,關卓凡自然知道他。現在聽許庚身提起,精神一振,心說這是有武林秘籍可以聽么?
“哎,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叫我許大人。”許庚身糾正了他,接著說道:“一是紀不能馳,軍隊的軍紀一旦松弛了,再想重樹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一點,我看你做得很好。”
關卓凡謝了,心想,看來那五十軍棍,給許庚身留下的印象很深。
“二是餉不能足,兵士們身上的錢太多,打仗時便不肯拼命了。當然也不是不發,而是把余下的錢用在刀刃上。”許庚身看著關卓凡笑了笑,“這一條,逸軒你自然未必用得上,姑妄聽之。”
關卓凡見他這一笑,頗有點皮里陽秋的味道在里面。他知道許庚身所指的,是自己拿錢貼給營里的事,再想起那“贏來的”二千八百兩銀子,不由也笑了起來。
“三是兵不能閑,”許庚身鄭重的說,“閑則生事!所謂戶樞不蠹,流水不腐,再鋒利的刀槍,放著不用,總歸是要生銹的。再好的軍隊,如果總是坐著不動,也是一定會爛掉的。說到底一句話:要沒事找事!”
“沒事找事”這四個字,給了關卓凡很大的啟示。現代的軍隊,內務條例嚴格到了幾近苛刻的程度,單單是疊被子一項,都要花許多時間來訓練,來比賽,疊出棱角分明的豆腐塊樣子。他曾以為這是可笑的事情,現在才明白,這真是深得“兵不能閑”的真義。
“謝謝許大人!”這一番閑談,讓關卓凡自覺受益良多,起身深深一揖。
見關卓凡還是“大人大人”的死不改口,許庚身也只有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報以苦笑。
那么,就練兵吧,關卓凡想,沒用也要練……
“第八哨,放!”伊克桑將手一揮,又一排箭矢破空而去。
“好,老張,他們的準頭不錯。”關卓凡對站在身邊的張勇說,“再射一輪,收隊回營吃飯,過了晌午就備馬,四十里拉練!”
“嗻!”訓練的時候,張勇臉上不敢有一絲嬉笑之意。
就在這時,一名傳令兵從營中飛馬奔了過來,下了馬,單膝點地,右手平胸給關卓凡行了個軍禮:“關千總,福佐領傳你去見他。”
這一次從京里調來的馬隊,分作東西兩營,一共五百人,都歸這名福佐領管帶。他叫福成安,屬鑲藍旗,是鄭親王端華的一個遠親,而端華也正是鑲藍旗的旗主。
福成安人很平庸,最是膽小怕事,靠祖上軍功的恩蔭,才能做到五品的佐領,平日里所奉的座右銘,也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關卓凡銀票開路,把他敷衍得還不錯,但心里對他的評價,則是那句“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
現在聽他傳自己,這倒是少有的事情。于是帶了圖林,打馬來到東營馬隊的駐地——福成安的軍帳,是與東營馬隊設在一起,離關卓凡的防區,相距五里。
生得白白胖胖的福成安,看上去實在不像個武官。他對關卓凡很客氣,見了面,不等關卓凡行禮,便親熱地拉著他坐下,讓左右看茶。在一旁陪著的,是東營馬隊的林千總。
關卓凡知道,這多少也是自己銀票的功效。前后兩次,開拔的時候送過五十兩,年禮則奉上了一百兩,所以現在才有這樣的待遇。
“逸軒哪,聽說你最近練兵,搞得熱火朝天,”福成安喝著茶,開口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其志可嘉,其志可嘉!”
“謝謝大人夸獎。”關卓凡恭恭敬敬地答了,心里卻在暗笑:別看這個福成安沒什么學問,這句話倒是說得文縐縐的。
“嗯嗯,也不是什么夸獎,你本來就當得起嘛。”福成安笑瞇瞇的,又捧了關卓凡一句,跟著便將話鋒一轉:“只是這時節,天寒地凍,咱們做長官的,也要多體恤兵士的難處,若是弄出什么大傷大病來,就不好了。”
關卓凡有些困惑,不知他到底想說什么:“標下魯鈍,還請大人明示。”
“我聽說這些天里,西營光是墜馬摔傷的,就有好幾個,還有射箭扭脫了筋的,玩刀被砍傷的,加起來也有好幾個。這些事,有沒有呢?”
有是有,可是這不正說明兵不練不成么?再說,傷情也沒那么夸張。
“回大人的話,墜馬的有兩個,傷都不重。拉弓時脫筋的,休息幾天就好了。刀傷的那個,是練劈砍的時候,自己不小心劃傷的,不礙事的。”
“說是這么說,不過多一事總是不如少一事。”福成安很認真地說,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咱們是步軍衙門,等皇上回鑾之后,還是得回去管四九城里的事兒,這些野戰的功夫,用處也不大。再說了,熱河這么多兵,各家各營都安分守己的,只有你西營馬隊天天弄那么大的動靜,這一比起來,讓人家怎么辦?”
關卓凡默然,再看看旁邊的林千總一臉假笑,不斷點著頭,便恍然大悟了:我說福成安怎么能知道這許多,自然是林千總打聽來了,報給他的。
“逸軒,你看就連皇上最寵愛的神機營,不也沒練么,咱們何必去拔這個尖兒?我看哪,咱們管好自己的防區就成,別的事,還是安靜為主,安靜為主。”
這就有點強詞奪理了。神機營都是火器,就算想練,誰還敢在行宮周圍呯呯碰碰的放槍放炮不成?除非是不要腦袋了。
這番話說下來,讓關卓凡哭笑不得,再看福成安那張胖臉,心中對他的觀感,便與原來不大一樣了。
你還是毫無用處,可是變得有些討厭了。
關卓凡回到營中,叫來了張勇和丁世杰,三人一起商量了半天,始終不得善策。張勇便破口大罵,說林千總告黑狀,要帶人去偷偷埋伏,抽冷子一箭射死了他。
這當然是氣話,關卓凡也懶得說他,只是心想自己這練兵的大計,怕是要中途而廢了。
沒有料到的是,兩天后發生的一件事,不僅讓他的計劃沒有中斷,而且更可以大張旗鼓地進行下去。
總領行營事務,掌管熱河禁軍的鄭親王端華,突發奇想,要到各營來看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