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一次,關卓凡自己預計的“大大升官”之路,遇到了意外的波折。
和議既成,英法聯軍便漸次退出京城,順原路東返,在大沽口上了海船。京師內外,又一切安適如常,只有圓明園的斷垣殘瓦,還在訴說著那場曾經的浩劫。
撫局辦得很漂亮,京師的百姓交口稱贊,在熱河的咸豐皇帝也下旨褒獎,這都讓恭親王的心情大好,于是約了文祥和寶鋆,來自己的府里吃飯。
寶鋆是先到的,見了恭王,笑嘻嘻地作勢要請安,為恭王一把扯住,笑道:“幾天沒見,如今給我來這個,嗯?”
“王爺的回護之恩,總是要謝的。”寶鋆也笑著說道。
五十二歲的寶鋆,是內閣學士,總管內務府大臣。他跟恭王的交情極厚,已到了脫略形跡的地步。前些日子,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之后,寶鋆作為內務府大臣,連出城去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被咸豐落旨痛斥,罵他“沒有人心,是我滿洲人中之廢物”,從一品頂戴,直降到五品京堂。幸虧恭王辦成了撫局,以議和有功的理由,替他求情,這才開復了一切處分,官回原職。
說話間,文祥也到了,于是由幾個生得極明艷的丫頭伺候著,在王府后花園的水榭之中,圍桌小酌。酒是剛從冰窖中取出的西洋葡萄酒,倒在水晶杯中,寒氣沁人。恭王抓起杯子,先喝了一大口,感慨地說:“佩蘅,前些天你挨罵,我沒給你道惱,現在你官復原職,我也不給你道喜,兩抵了。這一回撫局能夠成功,全賴你們大家努力,總算把局面維持住了。”
“那也是靠著王爺主持大局,佩公才有今日。”一向持重的文祥也拈須微笑。他跟寶鋆兩個,是恭王的左膀右臂,自然替寶鋆高興,“說起來,這一次托王爺的福升官的,著實不少,我手下那個和寧,因為禮部大堂里的那一個條陳,這不也從翼尉升做總兵了?”
“他有膽量遞那個條陳,這份功勞,便值一個總兵。”恭王哈哈一笑,饒有興味地問:“對了,寫條陳的那個校尉,叫關什么來著,你是怎么個意思?”
“叫關卓凡,鑲紅旗的,父親原是光祿寺的少卿,已經去世了。”文祥答道,“我讓和寧問過他,他的洋話,說是跟他們家原來的一個先生學的,后來父親去世,家道中落,那個先生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罵龔孝拱的那幾句,真是痛快!”恭王輕輕拍著桌子,回憶道:“五倫之中,倒少了四個半,與畜生何異?痛快!痛快!”
“可不是嘛,”寶鋆知道恭王對龔孝拱深惡痛絕,也湊趣道:“現在大街小巷里,都叫他龔半倫。就算他躲回滬上的租界,這一輩子,只怕也休想抬頭了。若是龔定庵泉下有知,一定會氣得從棺材里爬出來——‘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怎么想得到,老天竟給他降下了這樣一個不肖子?”
“唔,關卓凡,”恭王若有所思的看著文祥,“旗人的子弟之中,有這樣的人才,也很難得了……你打算拿他怎么辦?”
“正是不知該拿他怎么辦,”文祥搖了搖頭,苦笑道,“他是勝保的一個遠親,在驍騎營做一個九品的外委翎長,八里橋一仗打下來,升了七品翎長的實缺,跟著調進我的步軍統領衙門,又升補了委署步軍校。沒幾天的功夫,已經自九品升到從六品,論年紀,卻只有二十一歲。這回又立下大功,竟不知該給他保個什么官好——驟然升得過高,怕他缺了歷練,做得不好,反而害了他。”
“原來還是文武雙全,這就更難得了。”恭王點點頭,對文祥道:“博川,你說的當然是正論。只是按我朝的制度,有功不賞,難以服眾,我看……”
“王爺!”寶鋆忽然打斷了恭王的話。
恭王愕然:“怎么?“
“我倒有個小想法,”寶鋆慢吞吞地說,“這種人才,當然該攏在袖中。只是我聽說,行在的步軍統領衙門,肅六最近也要添人了……”
“哦——”恭王和文祥對望一眼,都露出會意的神情。
所謂行在,指的是熱河行宮。皇帝以“北狩”之名,在這里避難,而且一時沒有返回的打算,那么自然也設有一個負責防務的衙門,同樣叫做步軍統領衙門,是由鄭親王端華負責統帶。而端華的弟弟,則是被寶鋆稱為“肅六”的權臣肅順了。
肅順人很能干,又深得咸豐皇帝的寵信,近幾年的氣焰與權柄都是一時無二。以載垣端華為首的軍機大臣,除了文祥,盡以肅順的馬首為瞻,肅順也就成為了事實上的首輔。皇帝出行得很匆忙,扈從的兵力并不足夠,現在既然洋人已經撤走,肅順打算近期從京城的步軍統領衙門中,抽調一部分人馬,來加強熱河的防務。這個消息,卻為寶鋆所得知。
按寶鋆的想法,撫局結束之后,焦點自然便會轉移到恭王與肅順的權力斗爭上。關卓凡既然有膽有識,如果能趁著這個機會,把他派到熱河的步軍統領衙門之中,倒不失為一著緩急可恃的好棋。但如果升官升得過高,則怕肅順和端華會起疑心,那就達不到派他去的本意了。
然而不升官,又如何把關卓凡“攏在袖中”呢?恭王和文祥,都有這個疑問。
“略升一點就好,”寶鋆坦率地說,“其他的,不妨以賞代爵。”
關卓凡接過正六品的部照,呆呆地看著面前的和翼尉——現在是和總兵了。
和總兵撓了撓頭。在關卓凡面前,他覺得很不好意思,自己從翼尉升為正二品的右翼總兵,而正主兒關卓凡,卻只得了個正六品的營千總,連頂戴都沒換成。他是個直爽的人,總覺得自己似乎虧欠了關卓凡什么,因此從頭到尾替他將六品部照辦下來,略做一點彌補。
“兄弟,我不知該怎么說,”以兩人懸殊的身份來說,這一聲兄弟,叫得倒是很誠懇,“我可……我可沒匿了你的功勞啊。”他也不明白,為什么文祥文大人會是這樣一個安排。
聽他這樣說,關卓凡忽然驚覺,自己的反應大大不對頭,就好像是在向上司表示不滿一樣。連忙利索地打了一個千兒,恭敬地說:“和大人您這是說的哪里話,標下這個千總,也全靠大人的栽培!”
“這個話就別說了。”和寧苦笑道,“你是委屈了點,可是上頭既然這么分派,咱們做屬下的,也不敢有什么抱怨。好在你還年輕,以后機會有的是,我看……”想了想,似是下了決心,說道:“南營的馬隊,原來是包佐領管的。我做個主,給他調劑調劑,以后這三支馬隊,就全交給你了!”
這是好事。關卓凡心想,官只升了一點點,實權倒是大了不少,看來又能收上不少封包了。想到受賄這種事,臉居然紅了紅,當下謝過了和總兵。
其實,他剛才之所以發呆,倒不是嫌升的官小,而是在琢磨自己哪里做錯了。
在禮部大堂吼龔半倫那一嗓子,并不是臨時起意,作為一個穿越來的現代人,他也沒有那份出口成章的急才。事實上,從得知要去禮部大堂站班開始,他就已經在構思那幾句話了。畢竟,恭王和龔孝拱的對話,是史有明載的,而龔孝拱的底細,史書上寫得也很明白。他要做的,只是抓住那個時機,把想好的幾句犀利言辭,傾瀉到龔孝拱的身上,將他打垮。
而那個關于“割讓”與“永租”的條陳,雖是臨時起意,但既然和寧已經因此得了總兵,當然是更加沒有問題的。
那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呢?關卓凡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在家里和白氏吃晚飯的時候,腦子里還在想著這回事,就連院外的敲門聲,也是充耳不聞。
過了片刻,卻見圖伯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手里捧著一張名刺。
“少爺!少爺!”自從上次來鬧事的二哥卓仁被他趕出去,圖伯就改了稱呼,不再稱呼“三少爺”,而是干脆喊他“少爺”了。
“唔?”關卓凡看他一副急吼吼的樣子,有些好笑,“哪兒著火啦?”
“寶大人……寶大人有請!”
“哪個寶大人?”關卓凡茫然,伸手接過名刺。
“總管內務府一品大臣,寶鋆寶大人啊!”
當啷一聲,白氏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