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軍機直廬外,腳步聲響起,關卓凡不由微微向右偏過頭去——他此時面北,腳步聲是從景運門方向——即東邊兒傳過來的。
腳步聲十分急促,且一聽就曉得是出自軒軍的馬靴;而此地為天街,如無緊要事項,任何人——包括駐防紫禁城的軒軍,都不會隨意奔跑。
十有——戰報到了!
雖然關卓凡立即將頭轉了回來,但是,他這個小小的“失態”的動作,并未逃過幾位大軍機的眼睛。
這種“關心則亂”,在輔政王身上,是極罕見的。
嘿嘿,且不說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至少,這個“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嘛——就有點兒談不上嘍。
說話間,門外報名聲響起——果然是“參臨辦”來人。
接著,簾子掀開,兩名信使一前一后進來,立定之后,齊齊舉手敬禮,然后,齊齊高聲說道:
“報告!蘇竇山大捷!”
五位大軍機,五雙眼睛,同時灼然生輝!
關卓凡濃眉一跳,扯的鼻翼都不由自主的抽動了一下,憋在喉管里的那口氣,輕輕“吁”一聲,吐了出來。
先進來的那個信使,解開皮護書,取出兩個大封套,雙手遞了過來——一個是奏折,一個是艦隊給“參臨辦”的報告。
這兩份東西,說的雖然是同一件事兒,但奏折和報告的性質迥異,修辭、詳略,都有很大的不同,而后者是軒軍的內部文件,不宜公諸于幾位大軍機,于是,關卓凡先拆開了奏折。
奏折分黃、白折,白折送輔政王,黃折送內奏事處——本來,黃折是給皇帝看的,不過,皇帝現在頤和園養胎,不看折,這個黃折,送到內奏事處之后,暫時就只有存檔的價值了。
關卓凡拆開的這份,是白折。
信使隨即退出軍機處——他們兩個,還要去一趟乾清宮,將黃折交內奏事處歸檔。
拆開封套、取出奏折之時,關卓凡的手,甚至有一點點發抖,看到一半的時候,才恢復了正常;不過,他眼中的光芒,卻是閃爍不止,愈來愈是明亮。
上天!畢竟佑我中華!
上天!畢竟待關逸軒不薄!
看過了,略一躊躇,那個樣子,好像有些沒看夠似的——
于是,再看一遍。
終于,抬起頭來,長長舒一口氣。
嘿,“早生華發”算什么“光彩照人”?輔政王此刻之面容,才叫“光彩照人”呢!
與之相較,就是三位皇太后聯袂“賜醫賞藥”的恩典,也顯得沒那么亮堂嘍!
“都看看吧——”關卓凡盡力保持著矜持的微笑,將折子遞給文祥,“這一仗,打的不壞。”
文祥是最平和持重的一個人,可是,看這份折子,他也前所未見的“失態”了——看折的過程中,不止一次,發出了低低的驚“咦”聲;同時,細微的身體語言,亦表明他一度以為自己看錯了什么——微微搖搖頭,用力眨眨眼,然后,定睛再看。
看過了,臉色已是漲紅了。
目光,更是亮的異樣!
甚至,呃,那是……淚光嗎?
這樣的神情,在文博川,可從未有人見過啊!
曹、許、郭三位還沒有看,文祥暫時還不宜表達任何意見,他透了口氣,將折子默默的遞給了曹毓瑛。
有關、文二人在前頭“打底兒”,曹毓瑛的心理準備做的比較充足,可是,依舊不免于“失態”——
剛開始看折的時候,曹毓瑛是雙手捧折的;看著、看著,兩只手的拇指,便攏到了折面上,捏緊了折子;合上折子后,右手既騰了出來,便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拳頭,并下意識的晃了一晃。
同文祥一樣,曹毓瑛的臉,也漲紅了。
不過,關、文、曹看折的時候,到底還是默無一言的;而到了許庚身這兒,終于沒有忍住。
看到一半,許庚身脫口而出:“好!”——聲音還輕;再看,“好!”——聲音提高了;最后,“好!”——聲音高亢,而且,雙手捧著折子,重重的抖了一下,那個樣子,幾乎就要“擊節”了!
他的臉,也是紅的。
郭嵩燾也沒有忍住。
許庚身看折,攏共說了三個“好”字,郭嵩燾則“加碼”,攏共說了八個字——
看過了最后一個字,還未合上折子,郭嵩燾便抬起頭來,大聲說道:
“當浮大白!當浮大白!”
曹毓瑛立即接口,“筠翁之言,深愜吾心!”
轉向關卓凡,目光灼灼,“王爺,此刻不可無酒啊!”
郭嵩燾的“當浮大白”,其實只是表達心境的“形容詞”,并非真要喝酒——這一層,曹毓瑛不會不曉得,然而,竟要“當真”?
關卓凡微微一怔,隨即拊掌大笑,“好!”
不等輔政王進一步交代,曹毓瑛即站起身來,掀簾出門,左右看一看,對著一個蘇拉招一招手,“老閻,過來!”
老閻趕緊趨步上前,“曹大人,有什么吩咐?”
“軍機處的小廚房里,有沒有酒?”
老閻一愕,啥意思啊?
“回大人的話,酒應該是有的,不過——請大人的示,拿來做什么用啊?”
“做什么用?”曹毓瑛笑道,“酒,當然是拿來喝的了!”
“呃……是晌午的時候……用嗎?”
軍機處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有人在的——軍機大臣不在,也有值班的軍機章京在,因此,軍機處的小廚房,得二十四小時“在線”。
小廚房的“出品”,大體還算豐富;不過,原則上,只在比較特殊的情形下,才會供應“酒精飲品”——寒冬夜半,滴水成冰,有時候,值班的章京需要喝點兒酒,暖暖身子。
除此之外,軍機處偶爾會有“會餐”的情形。
或因為上午會議的時間太長,或因為其他的什么原因,到了午飯的時候,各有本職的大軍機——包括軍機領班在內——一個也沒有下值;而軍機領班——當然是某王爺了——也樂意“與民同樂”,這種情形下,就會有“會餐”之舉——除了幾位大軍機,在值的軍機章京也會加入。
既“會餐”,就會多少喝點兒酒——不過,只系淺酌,絕不濫飲,每個人一、兩杯,意思意思,也就是了。
“會餐”的情形是很少的——畢竟,每一位大軍機都是大忙人,軍機處的事務一了,就得趕去處理本職該管的事務。
就有“會餐”,也僅限于午飯。
老閻以為今兒要“會餐”,才會問,“是不是晌午的時候用?”
然而——
“不是!現在就用!”
“啊?”
現在還不到辰正——喝酒?
您仿佛在逗我笑?
不過,曹大人雖然滿面紅光,但并沒有任何開玩笑的意思。
“若咱們的小廚房沒有酒,就去跟御膳房打個饑荒——快著點兒!”
“是,是!”
老閻剛邁出一步,想起了什么,駐足回頭,“再請大人的示下——呃,要備些下酒的果碟、小菜嗎?”
“不必!一壺酒,五個杯子,足矣!”
空腹喝酒?
“是!是!”
老閻掉頭就走,一邊走,一邊想,“這是咋的了?——軍機大臣喝‘辰酒’,傳出去,可就成了大新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