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大久保利通之所以認為中國沒有師“二次長州征伐”故智的能力,擺在第一位的原因,是中國的海軍騰不出手來——中國的海軍確實騰不出手來,可是,目下,有英國人服其勞,這個問題,基本上已經不存在了。
當然,英國的海軍同中國自個兒的海軍,不完全是一碼事兒,譬如,英國人的責任,只是運輸和登陸的過程的“護衛”,在這個過程中,只要“護衛”對象及護衛艦隊本身未受到攻擊,無論如何,英國人不會主動攻擊薩摩藩的艦隊和沿海設施。
不過,這個區別,不是什么原則性的——譬如“二次長州征伐”,中國人靠的,主要是陸軍,不是海軍,海軍只要將陸軍由此地送往彼地,便算完成任務;這一次,中國人的目的,如果僅僅是保住幕府,那么,戰事將主要在本州展開,基本上不需要海軍執行攻擊性的任務,現有的中國陸軍和英國海軍的搭配,盡夠用了。
如果中國人必滅薩摩而朝食,戰爭將擴展到九州,而中國人也必須海、陸夾攻,方有成功的可能,如此一來,現有的中國陸軍和英國海軍的搭配,就不夠用了。
所以,中法戰爭期間,不論薩摩藩出兵“倒幕”與否,薩摩藩自身的安全,是無虞的;大久保利通要考慮的,只是——中國人有保住幕府的能力嗎?
也就是——中國人能夠派出足夠的陸軍嗎?
英國人替中國人運了一個團過來,加上原有的駐軍,目下,駐日本的中隊,攏共兩個團上下的樣子。
兩個團的兵力,并不足以“保住幕府”,可是——
在心理上,新到的這個團,對于“保幕”一派,是一個重大的鼓舞;對于“倒幕”一派,則是一個重大的打擊——原本,不論“保幕”一派還是“倒幕”一派,都以為,中國不可能“兩線作戰”,只要對法戰事未見出個真章,中國對日本,便一定是鞭長莫及呢!
許多人都在想:既然中國能夠派一個團過來,何以就沒有“余力”派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團過來呢?
而這,也正是大久保利通要做出準確判斷的問題。
可是,這道題……好難啊!
大久保利通認為,判斷中國人是否有“余力”,不是看他手頭上還有多少兵力——表面上看,中國人當然是有“余力”的:越南方向,中國投入對法戰事的兵力,只占其陸軍總數的一小部分——而是要看,同法國人的這個仗,打的是否順遂。
若戰事順遂,意味著:一來,越南方向不需要增加兵力;二來,海防的壓力、內政的壓力,都隨之減輕,則原本用于海防的兵力——駐山東的、駐奉天的,以及駐扎京津、用于穩定內政的兵力,就有向日本方向抽調的可能。
反之,這些兵力,就算抽調,也只能向越南方向抽調,日本的亂子鬧的再大,也不可能分身東顧——就是說,這新到的一個團,是“最后的一個團”,此后,再無“援軍”了。
所以,一切一切之關鍵,皆在法軍盡快發動進攻,盡快取得戰果,叫中國人喘不過氣兒來,騰不出手來!
于是,大久保利通不止一次,對法國駐長崎領事皮埃爾表達薩摩藩對法中戰事進程的“關切”。
可是,每一次,皮埃爾都含糊其辭,語焉不詳。
開始的時候,大久保利通還奇怪:娘的,有啥不能說的?后來明白了,對于戰事的進程,皮埃爾之所知,確實不比薩摩藩多多少;或者說,這個戰事,暫時尚無什么實質性的“進程”可言。
是啊——如果是法國人打贏了,怎么會不大肆渲染?
如果法國人打輸了——中國人又怎么會不大肆渲染?
那么,奇怪了,法國人在等啥呢?
法國人著不著急,我說不好,可是——我是著急的呀!
娘的!
消息終于還是傳了過來——不是從皮埃爾那兒,而是從北京和上海——這兩個地方,都有薩摩藩自己的人。
北寧大捷!
當然,這個“大捷”,是中國人的“大捷”,不是法國人的“大捷”。
八嘎!
大久保利通求證于皮埃爾。
“總監閣下,”皮埃爾冷笑,“你這樣的人,居然也會相信如此低級的謠言?中國人的那套把戲——虛報戰果,小勝說成大勝,乃至諱敗為勝——你又不是不曉得!”
頓一頓,“反正,我這兒,沒有收到過北寧戰役相關情形的通報!”
當然沒有——彼時,遠東第一軍的“進攻山西的作戰計劃”以及“北寧戰役的總結報告”,正在呈遞巴黎的路上——還沒到巴黎呢。
巴黎都沒有接到報告,日本這兒,又怎么會“收到過北寧戰役相關情形的通報”涅?
可是,大久保利通覺得,這個“北寧大捷”,說的有鼻子有眼兒的,不像是假的呢!
若確是真的——
八嘎!
“大久保君!”
話音未落,門就被推開了,勁風夾著銅錢般大的雨點,直卷進來,大久保利通猛的撲在桌子上,壓住被風吹起的地圖,一邊兒轉頭怒吼,“西鄉君!你給我把門關上!”
以高呼一聲“大久保君”代替敲門,整個薩摩藩廳,唯有西鄉從道一人,連藩主父子都不會這么干——當然,如果回事兒,都是藩臣覲見主公,沒有特別的緣由,藩主父子也不會跑到藩臣的辦公室來。
大久保利通為此斥責過西鄉從道,“進來之前,你就不能先敲個門?”
“敲門?”西鄉從道得意洋洋的說道,“萬一大久保君正在里頭將一個妞兒按在桌子上忙乎著呢?那不是就叫大久保君有了準備了嗎?那我豈不是就看不到好戲了?”
西鄉從道關上了門,一邊兒脫身上的蓑衣,一邊兒罵罵咧咧,“這個鬼天氣!”
他罵天氣,大久保利通罵他,“地圖!小心地圖!”
屋內空間狹小,西鄉從道脫蓑衣的動作太大,將許多水滴甩到了大久保利通的身上,其中的幾滴,還飛到了地圖上。
西鄉從道吐了吐舌頭,掛好蓑衣,扯過一張椅子,一屁股坐了下來,開始脫靴子。
這是干嘛?
大久保利通正要喝斥,西鄉從道已經將靴子脫了下來,倒轉過來,往外倒水。
“我可就這一對像樣的靴子了!——這個鬼天氣!”
“我就不明白了,”大久保利通皺起眉頭,“現在大晚上的,你又沒穿軍裝,干嘛非得穿你的這雙破靴子?——你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嗎?”
“這個嘛,”西鄉從道笑嘻嘻的,“大久保君就不懂嘍!——你不曉得,女人們見到我的這雙靴子,眼睛都在放光呢!”
說著,開始脫濕透了的襪子。
大久保利通看著被西鄉從道弄得的地面,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算了,我不管了,你就瞎折騰吧!”
話是這么說,但實際上,大久保利通很喜歡西鄉從道這種得意洋洋的口吻和神態——這些天,壞消息雖然是一個接著一個,但是,西鄉從道卻一直是這樣一副意氣昂揚的模樣,看不出有任何的沮喪、受到了任何的打擊。
對于大久保利通來說,西鄉從道的樂觀,也是一種感染、一種鼓舞。
西鄉從道擦干了手,從懷中取出一個大信封來,看了一眼,欣然說道,“還好,沒弄濕!”
說罷,遞了過來,“你的電報——是從北京發來的;長崎的人剛剛送到藩廳,我替你帶過來了。”
大久保利通目光一跳,“北京?”
接過,拆開,一眼掃過,目光又是一跳。
電文很長——其實是一封信。
大久保利通看的很仔細,期間,目光閃爍,然而,看不出什么喜怒來。
看過了,默然不語。
一旁的西鄉從道,光著腳,探頭探腦的,“誰發來的呀?”
“你再也想不到的,”大久保利通慢吞吞的說道,“田永敏——嗯,大村益次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