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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知我者,滌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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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爺既紆尊垂問,”趙烈文說道,“烈文何敢不披肝瀝膽,盡遣愚衷?”

  頓一頓,目光灼灼的,“‘洶洶’,狀貌耳!皮相耳!色厲而內荏,何足為王爺憂?至于‘蠢動’,何為‘蠢動’?不過是蟲豸迷于狀貌、惑于皮相,誤以為天時已到,不甘幽蟄,鉆出地面,覷人不留意,叮人一個小包——煩是挺煩的,可是,亦僅此而已了!”

  再一頓,“再說,這其實是好事兒!——它不鉆出地面,咱們又去哪里尋它呢?”

  關卓凡目光微微一跳,暗暗透一口氣,眼睛也不由的發亮了!

  信心源于實力,關卓凡了解自己的實力,因此,他對自己,是有信心的。

  他的性格,也足夠堅韌——他本就是一個很有韌性的人,穿越以來,無數風浪,血里火里,一一闖過,更加將其神經錘煉得鋼鐵般堅強。

  可是,再自信、再堅強的人,也需要支持,需要鼓勵,需要有人替他分擔壓力。

  何況,予他信心的實力,成色幾何,到底還未經過真正的的鍛驗。

  中法宣戰以來,關卓凡的壓力,其實是很大的。

  這個壓力,除了來自于敵人的“洶洶”,也來自于國內的輿論——有明的,有暗的,有來自于廟堂士林的,也有來自于阛阓坊間的,其中,亦不乏“宵小”擲出的軟刀子。

  在不少人的眼里,目下,是這樣的一副局面:

  對法戰事,一失沱灢,再失升龍——“一敗再敗”!

  越南的王公、重臣、近侍以及“妖道”、“妖女”,勾連在一起,投靠法夷,謀弒君上——越南亂了!

  日本的“一向宗”——這可是日本最大的教派啊!——倡做“法亂”,此黃巾、白蓮、彌勒、洪楊事現于今日之日本也!——日本也亂了!

  “南堂”教案,駭人聽聞,本朝開國以來未之有也!這個,“前頭”亂了,“外頭”亂了,現在,“后頭”——且是輦轂之下!——竟也亂了!

  還有,諒山一役,土匪截我輜重,我入越大軍,后路不靖,“補給線”不絕如縷,這個——“前頭的后頭”,也亂了!

  這真是……顧此失彼、八面漏風的一個局面啊!

  甚至,咳咳,就說是“危若累卵”,亦不為過啊!

  這場仗,咳咳,我看,懸啊!

  隨著“一敗再敗”、“一亂再亂”,升龍戰役之后形成的樂觀情緒,逐漸消散,朝野上下,悲觀情緒占據了上風。

  臺面上,對于“一失沱灢,再失升龍”,朝廷是這樣解釋的:

  “一失沱灢”——

  “‘欽使護衛團’到沱灢去,目的是‘借道’,即經沱灢走陸路進順化;因為法國人在沱灢胡作非為,這支部隊不能不留了下來,防著法國人進一步亂來;之后,我修‘基隆事件’之怨,沱灢法軍,不論海陸,一網打盡,沱灢既然已經沒有法軍了,‘欽使護衛團’也就沒有留在沱灢的必要了,就得照原計劃去同順化的‘欽使’匯合了。”

  “再失升龍”——

  “駐升龍的部隊——即參加升龍戰役的部隊,是應越南國王之請求,進駐升龍‘協防’的;升龍的仗既打完了,自然就要撤了出來。”

  然而,這樣的解釋,貌似自圓其說,其實木有鳥用,因為,無論如何,改變不了中法宣戰之后、法國“越南遠征軍”即將兵臨城下、我軍方匆匆“棄城”的事實。

  有人甚至說,不戰而去,較血戰之后,力不能支,不得不撤退,還要壞!——壞的多!

  哼,守城的將領,本該逮問治罪——甚至軍前執法的!就因為“上頭有人”,便啥事兒也沒有了?

  對于科道的聒噪、坊間的議論,關卓凡只能保持沉默,他沒法子公開說:我的“玄謨遠算”,其實是“誘敵深入”啊!

  越南的“戊辰政變”,對于中國,其實是“壞事變好事”——由此,越南朝野親法勢力遭到毀滅性的打擊,欽使以及欽使護衛團進駐禁城,直接掌控幼主,監督朝政,真正將越南中樞控制在手心兒里了。

  戊辰年,即本年——一八六八年。

  可是,“壞事變好事”的好處,也沒有法子明說——你不能說,越南目下的局面,等同天朝經已設置了“駐越大臣”啊!

  不然,越南人會咋想?

  日本的事情,雖然已經得到了英國人的幫助,但是,英國人的介入,畢竟是有限度的——只限于“護航”;中國的“援軍”登陸之后,就不關英國人的事情了。

  事實上,因為只派了海軍,沒派陸軍,到時候,英國人就有心繼續提供支持,亦鞭長莫及了。

  而薩摩藩肯不肯賣英國人的面子,放過中法戰爭這個推翻幕府的天賜良機,哪個也不曉得——想那薩摩藩,當年可是一言不合,就同英國人大打出手的呀!

  若薩摩藩不顧一切,徑行起兵倒幕,單憑兩個團的軒軍,依舊無法阻止日本生亂乃至大亂。

  畢竟,在日本這件事情上,關卓凡的對手——大久保利通,是他穿越以來,遇到的最強悍的對手之一。

  “南堂”教案,后續種種,也算是“壞事變好事”,但是,這些個“好事”,暫時都不能公開宣揚。

  唯一能夠說的,就是折沖樽俎,法國人終于鎩羽而退,由“南堂”教案引發的外交戰,中國取得了最后的勝利。

  不過,這個“勝利”,也只好點到為止,不宜大肆渲染。

  因為,這件案子,確實“駭人聽聞”,確實“開國以來未之有”,而未能阻止此案的發生,相關人等,包括關卓凡在內,都是失職的,因此,就“南堂”教案本身來說,無論如何,不能算是一件“好事”。

  諒山一役,不必說了,不論怎樣宣揚我軍之英勇,都不能改變整條陸路補給線暴露在敵人威脅之下的事實——目下,我軍確實“后路不靖”,補給線確實“不絕如縷”,真真正正,是一件大大的壞事呀!

  事實上,悲觀的情緒,不止于市井阛阓,亦不止于普通朝臣,在高層,甚至是在軍機處內部,關卓凡都能感覺到某種盡力掩抑的疑惑。

  關卓凡是第一次聽到如此樂觀的評斷——簡直,比他自己還要樂觀!

  甚至,不止于樂觀——趙烈文的話,對“法人”,對“內外宵小”,簡直是出以輕蔑了!

  而這些話,當然不僅僅是趙烈文的一己之見,他代表的是曾國藩,他表述的,是曾國藩的意見。

  這——

  這怎不令我心頭火熱,眼中放光?

  “惠甫,”關卓凡挪了挪身子,形成一個微微前傾的姿態,“請道其詳!”

  “是!”

  微微一頓,趙烈文說道,“中堂說,法人之所以‘洶洶’,說到底,是因為不了解我軍的真實戰力,把北寧當成了八里橋,把山西當成了大沽口!真所謂:不知今夕何夕?”

  “中堂說,他雖然不曾親自領兵對陣法軍,但詳考丁巳、戊午、已未、庚申諸役,對法軍戰力之估計,自認大致準確,不會離譜到哪兒去。”

  丁巳——一八五七年;戊午——一八五八年;已未——一八五九年;庚申——一八六零年。

  “而我軍之戰力,法人不曉得,他可是曉得的——他參加過軒軍的閱兵!軒軍戰力幾何,他是心里有數的!”

  “兩相比較,他以為,軒軍的戰力,絕不在法軍之下!”

  “因此,我軍怎么可能‘不戰而逃’?又何必‘不戰而逃’?所謂一棄沱灢、再棄升龍,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此乃王爺欲誘敵深入、聚而殲之、滅此朝食罷了!”

  關卓凡不由放聲大笑!

  “知我者,滌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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