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內北小街的門上,可是沒有想到,一個晚上,阿爵士居然二度造訪?看一看時間,嘿,前后間隔還不到半個時辰!
哎,這不就是在外頭打了個轉兒嗎?
走的時候,阿爵士的形容是很奇怪的:蹙眉、低頭、急趨、一聲不吭、誰跟他說話都不搭茬兒而王爺也沒有送出來。
這都是從未有過的。
呃,他們兩位,是吵了起來嗎?
眼下,阿爵士二度登門,卻是滿面春風,眼梢眉角,都是笑意,并口口聲聲,“請貴綱紀稟告輔政王殿下,方才鄙人匆匆辭出,是因為家里出了點急事兒這個,失禮的很!失禮的很!現特來向殿下告罪!告罪!請殿下無論如何,撥冗賜見!”
這個“家里”,自然是指英國駐華公使館。
門上奇怪了:不論您家里出了啥急事兒,都得從我這兒往里頭報可是,今兒晚上,并沒有英國駐華公使館的人過來給我說您那兒出了啥事兒啊!
則,“家里出了點急事兒”您是咋曉得的?
這個疑問,當然不會說了出來,只是極客氣的,“阿爵士請小坐,我這就去通報”
說罷,一溜煙兒的去了。
得報,關卓凡也很意外:這個阿禮國,到底在玩兒什么把戲呢?
當然,見還是要見的。
于是,“請吧!”
一見面,阿禮國便照中國的禮節,長揖到底:
“鄙人之行為,實在荒唐!實在荒唐!請殿下恕罪!恕罪!”
關卓凡抬手虛虛一扶,含笑說道,“看來,爵士也是性情中人,‘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安道耶’?”
這句話,帶著明顯的調侃乃至譏諷,但阿禮國毫不介意,直起身來,大笑著說道:
“殿下這是擬我以王徽之了!王徽之是中國最偉大的書家之一,我榮幸的很!榮幸的很!”
頓一頓,“嗯,既如此,我就順桿兒往上爬,以先賢的字號,為自己的字號,以表仰慕我要替自己起一個中國的字號!”
再一頓,“不過,‘徽之’涯岸太高,我不敢高攀,那就……攀一攀‘安道’吧!‘阿安道’,殿下以為何如?”
關卓凡頗為意外,你個洋鬼子,居然曉得“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出典?
看來,這幾年,你這個駐華公使,還真是“愛崗敬業”,對于中國,時政之外,歷史、文化,也很下了一番功夫呢!
倒是不可小覷啊!
不過,“安道”是字,“徽之”卻是名,這一層,你老兄可能還有些沒搞明白。
當然,這個就不必提了。
于是,“極好!安翁,請罷!”
“安翁”再次大笑,“殿下請!殿下請!”
關卓凡心中嘀咕:這位“安翁”,興致簡直好的異常啊!這一個小時之內,都發生了些什么?
分賓主坐下,奉茶的侍女一出去,門一掩上,“阿安道”便身子微微前傾,目光灼灼的說道:
“我仔細想過了,殿下的‘別立一宗’,真正是一個天才的、偉大的構想!同時,這也是中國正當的嗯,不止于‘正當的’,應該說,這是中國的……天賦的權利!”
好家伙“天賦的權利”?
“因此,”“阿安道”的眼睛更亮了,“我本人同時,亦代表女王陛下政府,對中國天主教‘別立一宗’,卓然獨立于羅馬教廷,表示最堅定的支持!”
微微一頓,“哦,到時候,也許就不叫‘天主教’了,那么,稱……‘中國宗’如何?哈哈!”
關卓凡真正是意外了。
“自立教會”,“自養”、“自治”、“自傳”,已經足夠激進;而阿禮國卻跳過了“自立教會”,支持更加激進的“別立一宗”,這 還是“最堅定的支持”?
而且,不斷使用“天才的”、“偉大的”、“正當的”、“天賦的”等一系列夸張的、熱情洋溢的形容詞似乎,對于中國天主教的“別立一宗”,阿禮國這個英國駐華公使,比中國的輔政王殿下本人還要上心似的?
本來,關卓凡的計劃,中國天主教“自養”、“自治”、“自傳”乃至“別立一宗”,并不需要英國的直接支持只要英國不反對,就算達到目的了。
天主教方面,教廷自個兒是沒本事來找中國的麻煩的,而打敗了法國,主要天主教國家,也就剩西班牙、奧地利兩家了,這兩家,都同中國著有某種特殊的關系,不至于因為中國“別立一宗”就同中國翻臉的。
就算翻臉,也不怕他。
西班牙早已敗落的不成樣子了;而奧地利敗于普魯士之后,這個原本的歐陸次強,衰朽之原形曝露無遺,是再也回不過氣兒來了。
新教方面,中國“自養”、“自治”、“自傳”也好,“別立一宗”也好,都不是禁教,本質上,只是同羅馬教廷爭奪地盤,對于新教國家來說,屬于“天主教內部事務”,本就不會有多大的干涉的興趣,英國若不反對,其余新教國家,自然更加作壁上觀。
剩下一個俄羅斯,他是東正教的,難道跳出來替天主教出頭?木有這個道理吧?
退一萬步,就算俄國人跳出來了,單打獨斗,老子也不怕他!
所以,只要英國不加干涉,活兒就齊了中國天主教“自養”、“自治”、“自傳”乃至“別立一宗”,在國際上,就不存在實質性的阻力。
未曾想,英國人竟如此“盛情可感”?
關卓凡曉得,約翰牛從不做無益之事,阿禮國更是一只老狐貍,那么,英國人如此熱心于中國的“別立一宗”,所求為何呢?
中國天主教“自養”、“自治”、“自傳”,教廷若捏著鼻子認了,到底還能保住一個“正朔”、“宗主”的名頭;中國若“別立一宗”,雙方的關系,可就徹底的掰掉了 那么,從中國和教廷的破裂中,英國人能夠獲得什么好處呢?
倒是不能不多留一個心眼兒。
“爵士盛情可感!”關卓凡從容說道,“貴國為國際領袖,到時候,自然多有仰仗之處的!”
“好說!好說!”阿禮國拱了拱手,“咱們是朋友!哎,實話實說,這件事情上,敝國還真是有一些經驗,可以拿來同貴國分享呢!哈哈哈!”
你又作揖、又拱手,一副眉飛色舞的模樣,中國“別立一宗”,對你到底有多大的好處啊?
關卓凡暫時只能從法國這條線上去想了:中國同教廷的關系徹底破裂,法國自然沒有“護教”的差使可干了這應該為英國所樂見。
不過,也樂不到這個程度啊?
還有,中國即便不“別立一宗”,只是“自養”、“自治”、“自傳”,法國一樣是沒有“護教”的差使可干的呀?
“哈哈哈”過了,阿禮國極感嘆的來了一聲,“唉”
啥意思?
關卓凡不能不接茬兒,雖然沒說話,但以目相詢。
“有一件事情,”阿禮國慢吞吞的說道,“一直沒有跟殿下回稟……”
“不敢,爵士請說。”
“亞特伍德爵士致信于我,”阿禮國說道,“利奧波德王子已被確診為血友病……”
關卓凡目光一跳。
“循血友病方向檢查利奧波德王子的病因,”阿禮國繼續說道,“乃是出于露易絲公主的建議;而露易絲公主的這個建議,則又是出于輔政王殿下的建議是吧?”
“是的,”關卓凡點了點頭,“希望我的這個舉動,沒有給貴國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不,不!”阿禮國連忙說道,“敝國受惠極深!受惠極深!從王室到政府,皆戴殿下之大德!”
你今天說話,遣詞用句,真是挺夸張的呀!
“爵士太客氣了。”
“不,”阿禮國搖了搖頭,臉上笑容隱去,“真不是客氣”
頓一頓,“確診才能對癥下藥,諱疾忌醫,只會加重病情這一層,不必說了。”
再一頓,“更重要的是,亞特伍德爵士在信中說,利奧波德王子確診血友病之后,女王陛下獨處之時,失聲痛哭,并對近侍表示,她對不起國家和家人”
咦?啥意思?
“女王陛下說,”阿禮國繼續說道,“她不能再沉湎于對亡夫的思念而不可自拔了!不能繼續呆在懷特島上離群索居了!她得從奧斯本宮搬回溫莎堡,重新投入工作,照料家人,履行自己作為國王和母親的責任!”
哦,是這么回事兒。
“原本,”阿禮國眉頭微蹙,“對于女王陛下的不正常的狀態,樞府諸公也包括我這個小角色,都十分擔憂既為女王陛下御體之康健擔憂,亦為……國家元首不在其位而擔憂。”
頓一頓,“利奧波德王子罹患血友病,固然是一個悲傷的消息,可是,女王陛下因此而振作起來,朝野上下,都大大的舒了口氣!這真是不幸之中之大幸!”
說到這兒,笑容再次回到了阿禮國的臉上,“敝國可不是受殿下惠極深?又怎能不戴殿下之大德?”
說著,再次拱了拱手。
“這……倒叫我不曉得說什么好了。”
頓一頓,關卓凡也拱了拱手,“慚愧,慚愧!”
“嘿嘿!”阿禮國的上身,前傾的更厲害了,“事實上,受殿下惠者,還有一班公主、王子,尤其是……露易絲公主!嘿嘿!嘿嘿!”
“這……怎么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