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鼎銘目光一跳,眉毛一揚,“‘南堂’罹此奇禍,本人深感遺憾!對相關人士——尤其是阿歷桑德羅神父之遇害,深感痛心!此亦為中國政府對此案之態度!可是,一碼歸一碼,貴使的話,說的不像!”
微微一頓,“中國政府對各國在華重要機構,負有保護之責,若貴使以‘關防不謹’相責,本人無話可說,唯有諾諾;可是,貴使言下之意,居然暗指,兇犯和中國政府做成一路——甚至,中國政府為此案幕后之主使?!”
說到這兒,亦拿指尖在幾面上重重一敲,“太荒唐了!此時此刻,中國政府正全力以赴,廓清迷霧,偵破案件,緝拿兇手,本來,貴使既有‘護教’之責,就很應該努力提供線索,盡力協助中國政府,爭取早日破案——”
再一頓,“孰料,貴使非但對案件偵破一無助益,反倒一上來就對中國政府橫加莫須有之指責——這,才真正是‘太不可思議了’呢!”
博羅內微微漲紅了臉,正要說話,錢鼎銘已經繼續說了下去,“我瞧貴使的樣子,對此案的偵破,似乎并沒有什么真正的興趣?貴使真正感興趣的,是不是只是如何藉此案加中國政府以不白之冤?以求法國對中國之國際輿論優勢?”
略略一頓,“不錯!中、法確實處在戰爭狀態,不過,貴使莫要忘了,你雖是法蘭西駐華公使,可是,你之所以留在中國,卻是因為‘護教’的關系!如果貴使還只是一心一意,為法蘭西謀而不及其余,是否有虧你‘護教’之職守?是否有愧于教廷之重托?你之留在中國,又有何意義?”
博羅內本來盛氣而來,以為中國人只能躺倒任捶,萬料不到錢鼎銘如此犀利,不但一開口就懟了回來,還將他“藉此案加中國政府以不白之冤”、“以求法國對中國之國際輿論優勢”的真正目的直捅捅的挑明了,叫他幾無進一步發揮的空間;而“有虧‘護教’之職守”、“有愧于教廷之重托”的指責,也確實是他的心障,因此,一時之間,把嘴張了又張,臉漲的也更紅了,卻不曉得該說什么好?
錢鼎銘的“你之留在中國,又有何意義”,更是一個嚴重的威脅,言下之意,若談的不好,就請你回你的法蘭西去吧!
兩國交兵,使者本來就該各自“下旗歸國”的,中法這場仗,兩國使者,只“下旗”,不“歸國”,已經被各國詫為“奇怪的戰爭”,如果中國政府逐法使歸國,并召回自己的使者,在萬國公法上頭,是無可挑剔的。
想來想去,還真是不能眼下就和中國人破臉呢。
博羅內暗暗透了口氣,微微放緩了語氣,說道,“尚書閣下‘莫須有’及‘加中國政府以不白之冤’的批評,我不能接受!我們得到了可靠的消息,兇案現場,發現了一塊皇宮侍衛的腰牌——既然有皇宮侍衛參與犯案,尚書閣下,我作為一個旁觀者,將此案和中國政府聯系起來,并不能算過分吧?”
“是否過分,”錢鼎銘搖了搖頭,“我不予評論,可是,案發之時,腰牌的主人,正在自己家里,酒醉酣睡——很明顯,兇手偷取了他的腰牌,刻意栽贓陷害!”
微微一頓,“其實,這不正正從反面證明了——中國政府與此案絕無干系嗎?”
“我可是聽說,”博羅內冷笑著說道,“這位腰牌的主人,并沒有切實的不在場證明呢!”
娘的,你怎么會曉得這個?
“案件剛剛開始偵破,”錢鼎銘皺眉說道,“說‘切實’也好,說‘不切實’也好,都為時過早了吧!”
“即不論‘不在場證明’這一層,”博羅內說道,“作為一個旁觀者,我也有足夠的理由,認為腰牌的主人確實參與了犯案!”
錢鼎銘眉毛一挑,“怎么說?——倒要請教!”
“腰牌若確實為兇犯所竊,”博羅內說道,“只能是昨天晚上的事情,不可能更早了——只有在晚上,腰牌的主人在人前‘大醉’,兇犯才有偷取腰牌的機會,并且,才有一直到今天早上、腰牌的主人都無察覺腰牌失竊的可能——”
頓一頓,“可是,兇犯和南堂今天凌晨的夜半之約,是前兩天就定下來了的,兇犯怎么敢確保,昨天晚上——在有限的時間之內——一定可以偷取腰牌成功?又怎么敢確保,失竊之后、天亮之前,腰牌的主人一定不會發覺腰牌失竊?”
再一頓,“若不能成功竊取腰牌——又或者,雖然成功了,卻在凌晨一點半之前,腰牌的主人便發覺腰牌失竊了,那么,行兇之時,豈非就不能栽贓嫁禍了?如是,兇犯該怎么辦?改約嗎?”
這一段,聽起來倒是頭頭是道,倉促之間,錢鼎銘無法予以正面駁斥,只好說道:
“我不能說貴使的推測毫無道理,可是,還是那句話,案件剛剛開始偵破,目下浮出水面者,不過一點蛛絲馬跡,絕非案情之全貌!依據這一點蛛絲馬跡,便遽下定論,太倉促了!如此,非但不能探驪得珠,還極可能誤入歧途——”
頓了頓,“別的不說,單說一點——若兇犯果真是大內侍衛的話,又怎會在行兇之時,將腰牌帶在身邊呢?——就不怕不慎遺失、暴露身份嗎?”
博羅內一聲冷笑,“有人怕、有人不怕,哪個曉得兇犯是怎么想的?再者說了,將腰牌帶在身邊,也有帶在身邊的好處!——在街上行走之時,若被巡夜的兵丁撞上了,只要亮出腰牌,對方自然就不會深究了——還以為他們是出宮來執行什么任務的呢!”
頓一頓,又冷笑了一聲,“而且,也許——”
本來想說:“也許就是出宮來執行什么任務的呢?”可是,轉念一想,這句話若說了出來,錢尚書說不定就要請自己“歸國”了,于是,話到嘴邊兒,硬生生的忍住了。
錢鼎銘曉得博羅內吞下去的那句話是什么,心想還是不要就這個話頭同他繼續掰扯下去為妙,于是冷冷的說道:
“目下,距‘南堂’報案,不過五個鐘頭多一點兒,我不曉得貴使是什么時候得知相關消息的?對于案情的了解,似乎……比我這個外務部尚書還要多一些?而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就有如此深入之鉤沉,更非吾之所及,這——”
輕輕一聲冷笑,“不能不佩服啊!”
錢鼎銘此話,大有深意,博羅內立時變色,“呼”的一下,站起身來,厲聲說道,“尚書閣下,你什么意思?”
錢鼎銘眼中波光一閃,“奇怪了——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貴使何以有如此大的反應?難道——”
打住。
博羅內這才發覺,自己的反應,大非得宜——一副因心虛而惱羞成怒的模樣。
滯了一滯,坐了下來,強作鎮定,說道:“我是說,我對腰牌的主人是否參與了兇案的種種懷疑,皆在情理之中,尚書閣下不應該因此……呃,認為我在刻意……呃,‘加中國政府以不白之冤’什么的。”
說到最后,聲音已不是很有力量的樣子了。
“腰牌一事,”錢鼎銘淡淡的說道,“真像如何,有賴辦案人員的調查,貴使和我,在這兒空口白牙,彼此駁詰,并沒有多大的意義,所以……還是稍安勿躁,耐心等候相關部門的調查結果吧!”
博羅內舔了一下嘴唇,從鼻孔中輕輕噴出一個“哼”字,不過,這一回,倒沒有再“駁詰”下去了。
“退一萬步說,”錢鼎銘緩緩說道,“即便腰牌的主人真的以某種形式參與了兇案,那也純粹是他個人的事情——純屬‘個人行為’!該領何罪,該殺該剮,都是他一個人的事情!其雖為‘公職人員’,其犯案,既非職務行為,就同政府毫無關聯——難道,這種事情,還有‘連坐’的嗎?”
哎,這種事情,還真就有“連坐”的!
因為是否為“職務行為”,是一件很難證實或證偽的事情,所以,類似的案件,只要有公職人員參與,政府就必然會陷入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中,即便犯案者確實只是“個人行為”,很多時候,政府也不能不承擔相當的責任,至少,輕則“疏于監管”、重則“放縱犯罪”的指責,是逃不掉的。
也正因為如此,錢鼎銘不能不把話說在前頭,以提前做“切割”——
他既不敢百分之百保證奎光沒有參與犯案,更不能確定,兇犯之中,有沒有其他身份的“公職人員”——這個,皇宮侍衛固然是“公職人員”,王府侍衛可也是“公職人員”,余者,就算沒有什么具體的職務,但只要身上有銜級、有爵位的,統統都可以算是“公職人員”啊。
不過,錢鼎銘這么說,博羅內聽了,自然以為對方心虛,一聲冷笑,正要說話,錢鼎銘又搶在里頭了,“哪個國家的政府里頭,沒有幾只害群之馬?若有,找到了,清除出去,也就是了!”
博羅內傲然說道,“法蘭西帝國政府里頭,就沒有尚書閣下說的‘害群之馬’!法蘭西帝國的公職人員,都是和帝國一心一德的!沒有人會做出違背皇帝意志、損害帝國利益的事情的!”
這個話,可就說的可太滿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