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在日本,江戶設公使館,長崎設領事館,而日本只有長崎和海外通電報,因此,“長崎的急電”,即相當于“駐日公使館的急電”,幾位大軍機的目光,都落在了徐用儀手中那封薄薄的電報上。
關卓凡接過,用裁紙刀挑開封口,取出電報,只看了一眼,目光便不禁微微一跳。
幾位大軍機都在留意王爺的神情變化,很快,王爺臉上的欣悅不見了,變得……面無表情。
面無表情……也是一種表情。
看過了,關卓凡抬起頭,微微的瞇著眼睛,有些出神的樣子。
軍機處里,一時變得十分安靜。
大軍機們相互以目:王爺這個樣子,可是很少見的啊!
過了一會兒,關卓凡輕輕透了口氣,淡淡的說道:
“日本又亂了。”
說著,將電報遞給了文祥。
日本……又亂了?!
電文并不太長,行文疏簡粗糙,隱約可以感覺到草擬電文之人的窘急惶迫。
很快,幾位大軍機就一一的傳看過了。
內容大致如下:
“真宗本愿寺派”二十一代“法主”明如上人,剛剛接了“法主”的位子,便離開京都的“本山”西本愿寺,儀從煊赫的來到江戶,覲見幕府將軍德川慶喜,提出兩大要求:
一是“天皇迎還”——即將和櫻天皇從中國迎回日本。
一是“大政奉還”——即幕府將政權交回給天皇。
德川慶喜大怒,當場喝斥,“國家大政,豈方外人得妄議?”
說罷,推席而起,拂袖而去。
明如上人走出江戶內城——即幕府將軍的“御所”,憤激大呼:“一橋慶喜不肯迎還天皇、奉還大政,則君不君、臣不臣、國不國!”
一時間,信眾聚集,如鼎如沸。
幕府派出兵丁衙役,驅散聚集人眾,你來我往的就見了血,場面失去控制,有人趁機打砸搶掠,還有人放起火來,沒多久,大半個江戶就亂了。
德川慶喜下令逮捕明如上人,新選組沖入明如上人駐節的淺草寺,隨侍明如上人的僧兵激烈抵抗,雙方正在乒乒乓乓,大批武裝信眾聞訊趕到,加入戰團,將新選組打的七零八落,救出明如上人,呼嘯馳出江戶,幕府手忙腳亂,竟不能阻止。
于是,明如上人宣布幕府和德川慶喜為“法敵”,號召全國信徒起而“一揆”,推翻幕府,“迎還天皇”。
電文分成兩段,以上為駐日公使徐四霖所擬,而江戶距長崎有相當一段距離,駐長崎的領事趙慕云在拍發電報的時候,又加了一小段:
日本其他地方的情況還不清楚,可是,九州已有“一向宗”的信眾,蠢蠢欲動。
同時,還有一個情形,十分值得警惕——原龜縮在薩摩藩的那幫子倒幕的“志士”,“紛紛逸出”,進入其他藩國,不曉得要做些什么?
徐四霖和趙慕云都說,目下的日本,一片混亂,情形不明,略遲一些,會有更加詳細的報告送呈。
另外,我駐江戶、長崎、馬關的部隊,已進入“一級戒備”。
與我利益相關緊密者,如別子銅礦等處,也已嚴密設防。
大軍機中,除了關卓凡,余者對日本,都比較隔膜——事實上,不止文、曹、許、郭幾位,彼時,整個中國,對日本其實都是隔膜的;而因為某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特殊性”,日本相關事務,一向由輔政王本人“直轄”,文、曹、許、郭幾位,幾乎從不介入,因此,他們都不免有相同的疑問:
在日本,諸侯求見將軍,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這個“明如上人”,何方神圣?說見將軍,就見將軍?而且,在翻臉之前,似乎,德川慶喜對他,還頗為禮遇?
至于“真宗本愿寺派”、“西本愿寺”——
嗯,隱約曉得,“本愿寺”乃“凈土真宗”的“本山”——即宗廟,那么,“真宗本愿寺派”、“西本愿寺”,又是怎么一回事兒?
趙慕云提到的“一向宗”,同“真宗本愿寺派”、“西本愿寺”又是什么關系?
彼時中國士人,對日本佛教的了解,主要限于禪宗,“凈土真宗”是“凈土宗”的一派,文、曹、許、郭,都不甚了了。
還有,考諸電文,不過就是江戶城內紛擾了一陣子,加上九州的“一向宗”信眾“蠢蠢欲動”——似乎,還談不上輔政王說的“日本又亂了”呀?
為什么徐四霖、趙慕云的口吻都頗嚴重,輔政王更加為之……呃,“面無表情”?
幾位大軍機都曉得“一揆”是什么意思,不過,這幾年來,日本大大小小的“一揆”,本就是此起彼伏的,而規模都不算大,從來沒有哪一次的“一揆”,演變成難以收拾的大亂,也沒有哪一次的“一揆”,得到過駐日公使、領事乃至輔政王如此的重視啊?
更何況,那個“明如上人”,只是號召信眾“一揆”——這個“一揆”,還沒有變成現實嘛!
當然,倒幕“志士”,“紛紛逸出”,還是很值得提高警惕的。
只是,有什么證據表明這兩件事情有所關聯嗎?
好吧,能科普的就科普一下吧。
“‘凈土真宗’為‘凈土宗’最大的一派,”關卓凡緩緩說道,“目下,大約也算是日本佛門勢力最大的一派了——”
勢力最大的一派?
“‘凈土真宗’亦曰‘一向宗’,”關卓凡說道,“教主曰‘法主’或‘門主’,講究佛、佛法、法主三合而一,法主為‘人佛’,所謂‘一向’,就是一心一意的向著這個‘三合一’的意思——說的白些,就是一心一意向著他的法主了。”
原來,“凈土真宗”和“一向宗”是一碼事兒,只是,這個教義,聽起來,呃,有些邪性啊……
“‘凈土真宗’講究‘肉食’、‘帶妻’,,”關卓凡說道,“即,不禁食葷,并且,可娶妻生子——”
文、曹、許、郭一齊愕然。
“事實上,”關卓凡說道,“‘凈土真宗’的法主,便是父子相繼、世代承襲的。”
呃……果然邪性!
“‘凈土真宗’自身也是分派系的,”關卓凡說道,“開山祖師叫做親鸞上人的,弟子眾多,各立門戶,不少都自成一派,當然,最大的一派還是嫡傳的一派,即親鸞上人的小女兒覺信尼做‘法主’的一派——”
啊?女兒做“法主”?我們沒有聽錯嗎?
關卓凡看到幾位下屬一臉的愕然,笑了一笑,說道:“是,親鸞上人將‘法主’之位傳給了女兒。”
頓一頓,“這位覺信尼,一邊兒主持教門,一邊兒嫁人、生子,啥都不耽誤——‘凈土真宗’不是講究‘帶妻’嗎?唉,不能只許‘帶妻’,不許‘帶夫’嘛!”
呃……
“這一派,”關卓凡說道,“以本愿寺為‘本山’,幾代下來,勢力愈來愈大,其最著名的一件事跡,是在戰國末年的時候,同彼時的霸主織田信長,狠狠的打了一仗——”
“這一仗,”關卓凡說道,“一打就是十年!期間,本愿寺的僧軍,不止一次大敗織田軍,殺了織田的好幾員大將,彼此稱得上勢均力敵!雖然,最終還是氣力不支,不得不向織田投降,不過,基本算是全身而退,輸的并不太過難看。”
文、曹、許、郭都悚然動容了!
至此,曉得為什么駐日公使、領事乃至輔政王都對明如上人的“一揆”如此緊張了!
“如此說來,”文祥說道,“這個‘凈土真宗’——或者說,這個本愿寺,雖然披了一張‘方外之人’的袈裟,事實上,不啻一方諸侯?”
關卓凡點了點頭,“不錯,還是勢力最大的諸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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