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太監是最敏感的人,兩位皇太后不曉得為了什么置了氣,下頭的人,立即有所感覺,樂壽堂也好,玉瀾堂也好,“升龍大捷”帶來的喜氣,迅速黯淡下去了。
玉兒是曉得“為了什么”的,膳后上茶,覷著旁邊兒沒人,低聲說道:“主子,出門兒的時候,‘東邊兒’的臉色,著實不大好看——那個形容,入宮這么些年,奴婢還是第一回見呢。”
慈禧端著茶碗,輕輕的抿著,不說話。
玉兒覷著,慈禧的顏色還算平靜,便將話繼續說了下去,“不過,奴婢瞅著,‘東邊兒’喜愛咱們小官兒的心意,是假不了的,不然,也不能——”
慈禧將茶碗往桌子上一擱,“嗒”一下,碗蓋、碗身相碰,發出了清脆的撞擊聲。
玉兒嚇了一跳,立即打住了。
慈禧自覺這個動作幅度太大了,透了口氣,說道,“我心里煩,倒不是發作你——有什么話,該說你就說下去。”
玉兒低低的答了聲“是”,躊躇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說道,“依奴婢的小見識,小官兒養在園子里、養在園子外,各有各的好處,也各有各的……麻煩!這些,暫且不去說他,只是,無論如何,‘東邊兒’愛重小官兒,對咱們,是一件頂好、頂好的事情!”
頓了頓,“有一句說一句,‘東邊兒’對小官兒,還真是……‘視若己出’的……”
慈禧“哼”了一聲,說道:“我就怕她‘視’來‘視’去,最后,小官兒真成了她的‘己出’了!真是那樣的話,我十月懷胎、萬苦千辛、拼了臉面性命不要,到頭來,不過是替別人養了一個兒子!”
玉兒一怔,陪笑道:“瞧主子這話兒說的!——哪兒能呢?”
“哪兒就不能?”慈禧說道,“載淳的例子擺在那兒!我在載淳身上摔了一個筋斗,難道,還要在小官兒身上摔第二個筋斗?”
玉兒恍然——原來是為了這個!
她轉著念頭,斟酌著說道,“其實,也不能說穆宗皇帝不親主子——主子是他的親娘,他不親主子,還能親誰呢?只是,同‘東邊兒’比起來,主子要更加嚴肅一些……”
慈禧擺了擺手,“咱們就別自欺欺人了!載淳就是不親我!就是親‘東邊兒’!”
頓了頓,“載淳見到了我,就像老鼠見到了貓,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開了,頂多規規矩矩的站著,如果我不開口,禮數之外的話,他是一個字兒也不會跟我多說的!——這些,別人不曉得,你還不曉得?”
玉兒陪笑,“也沒有主子說的那般夸張!主子說的這種情形,也就……穆宗皇帝八、九歲那兩、三年吧!”
“兩、三年還不夠長?”慈禧說道,“再者說了,往后,又有什么大變化嗎?還不是一般的‘金口玉言’?——好像,他跟我說的每一個字兒,都是黃金白玉做的,多說兩個字兒,就虧了他的了!”
“主子真真是詼諧的!”玉兒笑道,“奴婢還是第一次聽到‘金口玉言’是這么譬解的呢!”
“詼諧?”慈禧一聲冷笑,“自個兒調侃自個兒——苦中作樂罷了!”
頓了頓,“見到了‘東邊兒’呢?哼!就像扭股兒糖似的往身上猴兒!兩造都是眉花眼笑的!不知究竟的人看著,大約還以為,‘東邊兒’才是他的親娘呢!”
“主子……”
慈禧的語氣,煩躁起來了,“你想一想她和小官兒第一回見面的情形!——小官兒一到她手上就笑,一離開她的手就哭,這不是……不是邪了門兒了么?這孩子……就是我這個親娘抱他,也會有哭鬧不休的時候呀!”
“主子,這不好比的——呃,奴婢的意思是,如果‘東邊兒’見天兒的同小官兒呆在一起,小官兒見了她,一樣會有笑、有哭……”
“只怕未必!”慈禧搖了搖頭,“只怕是——就是撞了邪了!”
玉兒笑道,“主子的話,說的太瘆人了!哪兒跟哪兒呢?要我說,不過就是‘東邊兒’面團團的,瞅著和和氣氣,沒有主子的那股英銳之氣,所以,小孩子初初見到的時候……合眼緣些罷了!”
“英銳之氣?”慈禧嘆了口氣,“就是你方才說的‘嚴肅’了!——不錯!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小孩子親近她,不親近我?可是,我又怎么可以不‘嚴肅’?”
頓了頓,“望子成龍,望女成鳳,自然教之嚴,責之切!哪兒能見天兒的和風細雨呢?特別是男孩子,從小不對他嚴厲些,將來長大了,他能有什么出息?”
“載淳就不必說了,如果不是染上了那么個怪病——將來,整個國家都要他擔起來的!天子系四海之重,走錯一步路,朝廷就要出狀況,老百姓就要遭殃——你說,學業也好,品行也罷,怎么可以不打小就嚴格督促呢?”
“‘東邊兒’從不說載淳一句重話的——載淳自然愿意跟她親近了!可是,哪兒能這樣子教養皇帝?照這個路數教出來的皇帝,能是個好皇帝?!”
“說到底,她不過是拿小孩子當小貓、小狗逗弄罷了!你說她什么‘視若己出’,我看,剛好相反!就是因為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才會這么嘻嘻哈哈,無可無不可;如果真的是自己親生的,還能這么放縱嗎?”
說到這兒,微微咬著牙,“我看,就是因為她從中打橫兒,載淳才不思上進!沒有她護著,載淳也不能那么胡來!也不能——”
打住了。
慈禧話中的“胡來”,自然是指穆宗和小太監的“胡來”——穆宗龍馭上賓的原因,雖不能正式公布,但通過特殊渠道“權威發布”的版本中,穆宗就是因和小太監“胡來”而“染毒”的——則慈禧如是說,竟是隱隱然將穆宗的早崩,追本溯源,歸罪于慈安了!
玉兒大為不安,正在想著該如何勸解,慈禧已繼續說了下去:
“載淳的覆轍,小官兒不能重蹈!如果養在園子里,我一管孩子,旁邊兒就冒出個‘東邊兒’沒完沒了的唱紅臉,將來,小官兒就是個只會吃喝玩樂的紈绔!”
“主子,斷不至于的……”
“怎么不至于?”慈禧冷笑,“咱們旗下——包括宗室、覺羅,多少的廢物點心,你看不見?”
玉兒不吭聲了。
“最緊要的是——”慈禧一字一頓,“小官兒還有那樣一個阿瑪!”
微微透了口氣,加重了語氣,“他什么人你不清楚?如果小官兒真的跟載淳似的,他自個兒一身通天徹地的本事,能看得上這樣一個兒子?到時候,小官兒還談得上什么‘一般的要封公封王,一般的要出將入相’?——不被掃地出門就不錯了!”
玉兒心頭一震。
慈禧咬著細白的牙齒,“‘東邊兒’——哼!有本事,你自己個兒生一個!總是來搶別人家的孩子,算什么啊?”
“嗐!”玉兒笑嗔,“主子,這一回,您可是詼諧的……太過了些!這都哪兒跟哪兒嘛!”
慈禧不說話了,端起茶碗,輕輕的撥弄著茶水——水面并沒有漂浮的茶葉。
玉兒嘆了口氣,說道:“主子,就算真要把小官兒養在園子外頭,您也該先和王爺商量了,再去和‘東邊兒’說——或者,由王爺去和‘東邊兒’開這個口,更好一些?”
頓了頓,“奴婢說句打嘴的話,一樣的話,從王爺嘴里說出來,‘東邊兒’再沒有個不信服的。”
慈禧默然,過了片刻,微微頷首,說道:“這一層,你說的倒是對的,我確實略略心急了些——”
苦笑了一下,“其實不是我心急,是她心急——她如果不提接小官兒,我也不會提將小官兒養在園子外頭——這不話趕話的,就擰到一塊兒了嗎?”
“說擰了,”玉兒用刻意的輕松的語氣說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反著稍稍用點兒勁兒,不就松開了?”
慈禧深深的看了玉兒一眼。
玉兒一笑,“奴婢就是隨口一說。”
慈禧點了點頭,說道:“這樣吧,你去跟咱們的小廚房說一聲,不拘什么,做兩樣點心——要甜的、軟的,遲一點兒,給玉瀾堂送過去,就說……我怕她晚膳未必進好了,請她拿這兩樣點心,墊巴墊巴。”
玉兒眼睛一亮,“是!”
玉兒出去之后,慈禧的臉色沉了下來。
那句“詼諧”話又在腦海中冒了出來——有本事,你自己個兒生一個!總來搶別人家的孩子,算什么啊?
這句話,本來屬于“吐槽”的性質,話趕話的就說了出來,可是,既說了出來,莫名其妙的,就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了!
“自己個兒生一個”——
先不說她……生不生的出來,這個,要生,總得有個人跟她一起生吧?
她跟誰生啊?
總不成……
不,不,我這個念頭……太荒唐了!太可笑了!怎么可能呢!
自己說的另一段“詼諧”話也浮現在腦海里了——
“我看,他若真如姐姐說的,‘替社稷國家、也替咱們報了大仇’——我這個皇太后就算啦,就那么回事兒啦!到時候,賞給他的那個皇太后,應該是姐姐才對——如此,才算四角俱全呢!”
一同浮現出來的,還有聽了自己的“玩笑”之后,“東邊兒”那奇怪的反應……
一時之間,思潮起伏,心亂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