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時分,升龍城在望了。
升龍是北圻最大、最繁庶的城市,但途經的碼頭,皆空無一人——富浪沙鬼一路以人為靶的惡行大約已經傳開了。
水寨皆緊閉寨門,抬槍、鳥銃以及“虎尊炮”等,都架上了堞口;沿河的哨卡,亦同平日里不一樣了,士兵們一改或者挺胸凸肚、或者斜倚箕坐的做派,都躲在拒馬等障礙物之后,貓低了身子,探頭探腦。
“沒有一點兒軍人的模樣!”圖尼森冷笑說道,“這些兵,一定都在瑟瑟發抖呢!——我敢打賭,只有我們一排槍放過去——哪怕是對空鳴槍,這些所謂的‘軍人’,就會跑的一干二凈!”
“恐怕真是這么回事兒,”丹尼斯笑道,“我在望遠鏡里看到了一個有趣的景象——一個原本蹲著的士兵,突然間,莫名其妙的往地上一趴,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頭——就好像有人在他頭上放了一槍似的。”
艦橋上的人,一齊放聲大笑。
不過,嘲笑歸嘲笑,“一級戒備”的命令,是早已經傳達下去了。
岸上如臨大敵,船隊卻通行無阻,既沒有人過來辦交涉,也沒有進一步的“敵對行動”。
當然,不同之前的柵截、箭襲、火攻,在升龍城在望的情況下,船隊如果受到了襲擊,不管越南人有沒有擺明車馬,都等同正式向法國人開戰了。
船隊在祥符門碼頭前停了下來。
升龍算是越南的“陪都”,格局亦同京都順化相差無幾——分內、外二城,內城由外而內,又分為京城、皇城、禁城,其中,禁城為帝后妃嬪居停,即順化之“紫禁城”;皇城為朝儀及辦公場所;京城環繞皇城,既為皇城拱衛,亦為集市、街坊以及居民區。
至于外城,其實是“城外”,相當于郊區,并無城垣圍繞。
升龍的地理,亦同順化仿佛,都是倚河而建,區別在于,順化在香河的左岸,升龍在紅河的右岸,不過,都算是西岸。
左、右之異,是因為香河順化段和紅河升龍段的流向不同——雖然最終都是東流入海,不過,經過順化的時候,香河由西南而東北;經過升龍的時候,紅河由西北而東南。
升龍四門,東曰祥符,西曰廣福,南曰大興,北曰曜德,其中,一出東城門祥符門,就是碼頭,這個格局,同順化亦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目下,法國人的艦隊,就泊在祥符門碼頭前的河道,船身側對城門,三只船,成“一字長蛇”之勢,所有的側舷炮,都伸了出來,一長溜黑洞洞的炮口,一眼看過去,叫人頭皮發麻,渾身起栗。
需要提一提的是,升龍雖貴為“N朝古都”,為北圻第一大城,也已有了“河內”的別名,可是,目下城區之大小,其實尚不足后世河內的十分之一,停泊在祥符門對開河面上的法國兵艦,艦炮之射程,幾可覆蓋升龍全城,把炮彈送進皇城甚至禁城,并不在話下。
船泊半個鐘頭,巴斯蒂安已經等的不耐煩了,正準備下令有所行動,衛兵來報,有人過來“辦交涉”了。
來人是河內巡撫的一個幕僚,姓黃,帶了一個通譯,坐劃艇到了河道,戰戰兢兢的上了“蝮蛇號”。
幕僚?
來人不是正經官員,法國人既惱火,又鄙視——不過,巴斯蒂安等人也明白,越南的督、撫、布、按、道、府之流,之所以沒有人出面,倒不是蔑視法國人,而是不敢出面——哪個曉得,富浪沙人會不會把我扣了下來?以為人質,予取予求?
哼哼,大清前兩廣總督葉名琛的殷鑒不遠,不可不記取啊!
俺們可不想做“海上蘇武”什么的!
好吧,管你是官員還是幕僚,都無所謂了,反正也沒打算和你們正經談判什么的。
原本就沒打算對越南人客氣,這一來,法國人的臉子,自然更加不好看了,茶沒有一杯,椅子沒有一張,也懶得請教來人名號,就叫“黃幕僚”站在那兒,聽阿蘭少尉宣讀“法蘭西帝國印度支那總督拉格朗迪埃爾閣下致大越南國河寧總督黃耀閣下、河內巡撫阮林閣下”的信件。
越南的官制,特別是文官制度,基本上是拷貝中國的,一省的最高行政長官為巡撫,下設布、按、道、府;二、三省設一總督,升龍是一個“督撫同城”的局面,河內省的巡撫,統管河內、廣寧二省的河寧總督,皆以升龍為治所。
阿蘭念上兩、三句,就暫停一下,留給通譯時間,翻譯給“黃幕僚”聽。
聽著聽著,“黃幕僚”的臉色就變了。
信件大意如下:
“《西貢條約》規定,越南全境,自由傳教,然而,北圻地方,陽奉陰違,傳教士的活動,多受阻礙;本地人的宗教信仰,亦多受打壓,本總督多次提出,貴方皆置若罔聞,印度支那總督府負印度支那各國包括大越南國保教之責,不能再坐視了!”
“《西貢條約》亦規定,保證法國在越貿易自由,可是,法蘭西商人進入北圻,明里暗里,關礙重重,貴方實未為條約的具體實施做任何具體的努力,‘自由貿易’四字,形同虛設,對于這種視煌煌條約如無物之態度,本總督亦不能坐視!”
“日前,‘梅林號’溯紅河進行正常的科學考察活動,貴方卻多方阻撓,甚至危及科考隊人身安全,須知,‘梅林號’懸掛法蘭西帝國國旗,貴方之行為,乃是對法蘭西帝國的嚴重侮辱,真正是……嗯,嬸可忍叔不可忍!”
“綜上所述,本總督以為,貴方既無誠意、亦無能力遵守和實施《西貢條約》相關約定,與其尸餐素位,何不推位讓賢?”
“因此,本總督特派巴斯蒂安上校率領相關軍事、行政、技術人員,前來接管升龍之治權,黃總督、阮巡撫兩位,愿意的話,可以留了下來,受聘為新的顧問;不愿意的話,回家抱孩子可也!”
“法蘭西帝國呢,是最講道理的,可是,如果貴方聽不懂道理,說不得,我方只好先禮后兵,自取升龍之治權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越、法有敦睦之義,本總督既不忍生靈涂炭,亦不愿害損兩國邦誼,可是,不予當頭棒喝,貴方是不會醒悟過來的!法蘭西帝國之合法權益,將永遠無法實現!這個……嗯,不用雷霆手段,不顯菩薩心腸!”
“希望貴方不要執迷不悟,不然,到時候,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最后一句:“書不盡言,言不盡意,你們真摯的朋友,法蘭西帝國印度支那總督拉格朗迪埃爾。”
“黃幕僚”聽的目瞪口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陣青,到了后來,不曉得是氣憤還是懼怕?兩只手,不可自控的微微發抖,上下兩排牙齒,亦不斷“格格”打戰。
阿蘭少尉念完了,冷冷的問道,“你聽清楚了嗎?”
“黃幕僚”說不出話來。
阿蘭少尉提高了聲音,“你聽清楚了嗎?”
“黃幕僚”艱難的咽了口唾沫,澀聲說道,“我……我要!”
法國人略出意外,目其人之表情神態,原以為是一個膽小鬼,沒想到,還是有一、兩分膽氣的。
阿蘭看“黃幕僚”的眼神,就好像看個耍猴的,語氣是饒有興致的那種,“?你什么呀?”
“貴國的要求,于理不合!實在是,實在是——”
說到這兒,打住了,“荒唐”二字,畢竟還是不敢說了出來。
“實在是什么呀?”
“實在是,實在是——”
一連說了幾個“實在是”,“黃幕僚”一片混亂的腦子,慢慢兒的捋順些了:
傳教、通商,千頭萬緒,無從細辨,再者說了,這兩件事,己方也確實有理虧的地方,目下,能夠拿來反駁法國人的,只有“梅林號”一件事。
打定主意,暗暗吐了口氣,略略從容了些:
“《壬戌和約》中,許富浪沙人通航的,只有湄公河,并不包括紅河;更不見有許富浪沙人在北圻……‘科學考察’的條文!因此,違反《壬戌和約》的,是貴方,不是我方!”
頓了頓,“我方請‘梅林號’回航,以免彼此不便,生出無謂的事端——這不是……呃,這不是為了越、法兩國和好的大局著想嗎?”
“喲!”阿蘭的臉上,是不加掩飾的譏笑,“還挺會說話的嘛!”
頓了頓,“好,我姑且不同你說傳教和自由貿易的事兒,就說‘梅林號’好了——《西貢條約》里,確實沒有許法國通航紅河的條文,可是,也沒有不許法國通航紅河的條文啊?——‘法無禁止即可為’,你懂嗎?”
“黃幕僚”轉不過彎兒來,“‘法無禁止……即可為’?什么意思?”
阿蘭一笑,沒搭理他,繼續說自己的,“還有,通航和傳教、通商,彼此關聯,其實是一碼事兒——不通航,如何傳教?如何通商?既許了傳教、通商,就是許了通航!”
“黃幕僚”明白了:“最講道理”的富浪沙,來來去去,不過三個字——“不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