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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吞吐大荒,經營八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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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殿門,斜陽晚照,耀目生輝,婉貴妃不由微微瞇起了眼睛,腳步自然而然的停了下來。

  她既駐足,關卓凡也就跟著站住了。

  過了片刻,婉貴妃自失的一笑,“王爺請。”

  “貴太妃請。”

  “貴太妃?王爺還是換個稱呼吧,聽到這三個字,我就覺得,真的要‘只是近黃昏’了。”

  關卓凡尷尬了,“呃,是婉貴妃請。”

  婉貴妃嫣然一笑,重新拾步。

  過了穿堂,到了殿后的平臺,關卓凡想起皇帝方才的那句“別學銀鎖”,有些好奇的問道:“銀鎖是怎么回事兒啊?”

  “銀鎖?哦,我叫她回去取件東西,這個小蹄子,不曉得跑到哪里去鉆沙了,到現在也沒有回來算了,不去理她了,這不曉得是個什么托生的,我也理不來。”

  關卓凡微微張了張嘴,不過,到底忍住了向婉貴妃“告密”的沖動。

  正想說點兒別的,婉貴妃輕輕的“啊”了一聲,“王爺快看!”

  婉貴妃嫩白的手指,指著平臺邊黃、綠兩色瓷磚砌成的欄桿的根腳處,關卓凡看時,只見幾株嫩綠的小草,從地上的灰磚的縫隙中探出頭來,晚風中,微微搖曳著。

  “王爺你看,”婉貴妃悠悠的說道,“春天是真的來了!”

  言罷,

  悵然的嘆口了氣,抬起頭來。

  視線穿過坤寧宮的穿堂,紅墻之外,隱約可見御花園翠綠的松柏。

  關卓凡心中一動,這個神情,這個模樣,不正正是“望極春愁”嗎?

  “還真是”他笑著說道,“眼見就要萬物復蘇了!”

  頓了頓,“既如此,不揣冒昧,要向婉貴妃請教婉貴妃可別笑話我。”

  “不敢,”婉貴妃妙目流轉,“王爺請說。”

  “今兒個聽了幾句詩詞,”關卓凡說道,“有的句子,本是極熟的,可是,慚愧的很,我這個不學無術的,竟記不得唉,不是記不得,是原本就不曉得出處所以,要請婉老師指點迷津。”

  “婉老師”三字入耳,婉貴妃的妙目,倏然亮了起來,隨即含笑說道:“不敢當請關老師明示。”

  關卓凡“哈哈”一笑,說道:“一句是‘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一句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請教,都是出自哪里的呢?”

  婉貴妃偏過了頭,秀美如玉的面龐上,露出了一絲頑皮的神情。

  關卓凡心里有點兒發毛,正要進一步有所譬解,婉貴妃說道:“王爺,這幾句,其實是同一個出處,都是出自柳耆卿柳永的《鳳棲梧》。”

  我還以為,是不同的兩首詩詞呢!

  關卓凡臉上一紅,“果然鬧笑話了幸好是向婉貴妃請教,不然嘿嘿!”

  婉貴妃微微一笑,隨即正色說道,“王爺的雄才大略,原在吞吐大荒,經營八表,詩詞,小道耳,何足大人掛齒?左不過幾句傷春悲秋的詞艷賦罷了,王爺之汲汲,實在是不必要的。”

  這幾句馬屁,拍的極其到位,關卓凡渾身上下的毛孔,好像都張開了。

  而且,“吞吐大荒”、“經營八表”云云,氣象過于宏大,一般都是用在君主且是開國君主身上,用于臣子,其實是有僭越之嫌的。

  關卓凡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個女人……真正不簡單啊!

  “說是這么說,”他笑著說道,“可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鬧笑話就是鬧笑話了望婉老師有以教我!”

  說罷,拱了拱手。

  婉貴妃一笑,“好罷,整闕詞是這樣子的”

  頓了頓,“上闕佇立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欄意。下闕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關卓凡在心中默默的念了一遍。

  “也有記載,”婉貴妃繼續說道,“這闕詞是歐陽永叔歐陽修寫的,詞牌是‘蝶戀花’,不過,‘鳳棲梧’、‘蝶戀花’互為別名,一碼事兒。只是,歐陽永叔的版本,較之柳耆卿的版本,有幾個字的出入。”

  “哦?還要請教。”

  “上闕獨倚危樓風細細,望極離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人會得憑欄意。下闕也擬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飲還無味。衣帶漸寬都不悔,況伊消得人憔悴。”

  關卓凡又默默的念了一遍。

  慈禧念的,自然是柳永的版本。

  “似乎……柳耆卿的,略勝一籌?”

  “王爺高見!”婉貴妃說道,“前頭的,彼此差不了什么,不過,最后兩句,畫龍點睛,卻明顯是柳耆卿勝過歐陽永叔了,這也是為什么千百年來,大伙兒都拿‘柳版’當做‘正版’來用的原因。”

  “受教!”關卓凡嘆道,“薛寶釵以一‘臘’字而為賈寶玉之師,婉貴妃教我的,何止一字?實在受益良多!”

  婉貴妃輕聲一笑。

  過了一小會兒,“嗯,我想起了文宗皇帝”

  說了半句,打住了。

  作為一名合格的聽眾,自然是要“捧哏”的,關卓凡很湊趣的,“怎么?”

  “我想,”婉貴妃說道,“如果文宗皇帝如王爺一般,在我面前,鬧了所謂的‘笑話’,

  不曉得,會怎么樣呢?”

  這個問題,關卓凡可回答不了,這個“捧哏”,不好“捧”了。

  不過,婉貴妃本也沒要他回答。

  “我估摸著,”她輕聲說道,“我就要搬去冷宮住了吧?”

  關卓凡心頭一震,不能再不接話了,“這個……不至于吧?”

  婉貴妃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緩緩說道,“我也不曉得至不至于畢竟,他一向是在詩詞曲賦上用功夫的,這上頭,從沒有在我面前露過什么怯”

  頓了一頓,“不過,那個時候我年紀小,還不懂事兒,倒是很在他跟前賣弄過幾次之后,他基本上就絕足景仁宮了”

  再頓一頓,“那個日子,實話實說,跟進了冷宮,區別也不是很大了。”

  一瞬之間,關卓凡腦海中轉過了無數的念頭,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么來。

  “后來我想,”婉貴妃淡淡的說道,“做皇帝的,當然要多讀書,不過,最好不要在詩詞曲賦上下太多的功夫”

  頓了頓,“不然倒不是因為我自己,而是想一想李后主、宋徽宗吧”

  打住了。

  半空中,一群晚歸的宿鳥,喧囂著飛了過去,顫音裊繞,良久不絕。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一直默默的走到了景和門前。

  “好了,”婉貴妃微微頷首,“王爺請留步吧。”

  看著她高挑婀娜的身影,消失在景和門后,關卓凡心想,一個“皇考妃嬪”,獨自一人,走在東一長街上,這個,也算是紫禁城里少見的一道景致了吧?

  哎,第二天就成了新聞也說不定。

  于是,明明“夕陽無限好”,他卻自動腦補出這樣的一副畫面: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  默默彳亍著,

  冷漠,凄清,又惆悵。

  好吧,這幾句詩的出處是哪里,俺倒是曉得的。

  北京紫禁城里,婉老師給關老師上中國古典文學課的時候,萬里之外,西貢交趾支那總督府里,也有人在興高采烈的談詩論詞。

  西貢海軍司令穆勒少將,正在向總督拉格朗迪埃爾大肆吹噓自己的新詩作。

  在法蘭西帝國的軍界中,穆勒是一個很另類的人物明明是個帶兵打仗的武將,性格又十分之暴躁,卻對文學藝術有著超乎尋常的興趣,他出版過詩集,寫過劇本還實打實的在一個小劇場公演過。

  拿中國人的話說,穆勒將軍可是一位“儒將”呢。

  不過,穆勒將軍的“處女劇”公演沒多久,就成了被告原告指責他“裸的抄襲”。

  穆勒最終打輸了官司,賠了不大不小的一筆錢;同時,他那本自費出版的詩集,也被人譏為“脫帽詩集”意大利作曲家羅西尼聽某友人演奏新作品之時,不停的脫帽、戴帽,友人問,你很熱嗎?羅西尼說,不,這是我的習慣遇到老相識,我總要脫下帽子打招呼的。

  當然,些許小小的挫折,以及一班不識貨的家伙的冷嘲熱諷,是不會澆滅穆勒將軍追求繆斯之神的熱情滴。

  此刻,穆勒將軍正在神情并茂的朗誦:

“……請你記住,當惶惑的黎明  迎著陽光打開了它迷人的宮殿;

請你記住,當沉思的黑夜  在它銀色的紗幕下悄然流逝;

  當你的心跳著回答歡樂的召喚,

  當陰影請你沉入黃昏的夢幻,

  你聽,在森林深處,

  有一個聲音在悄聲低語:

  請你記住……”

  拉格朗迪埃爾對于文學藝術的興趣,遠沒有穆勒那么大,不過,出于禮貌,不能不做出凝神傾聽的樣子,心頭里卻是厭煩的很老子又沒有欠你的錢,憑什么總逼著我聽你的這些歪詩!

  還有,這個詩,聽著怎么有點兒耳熟?不會又是什么“脫帽詩”吧?

  穆勒將軍繼續聲情并茂:

“……請你記住,當各種命運  逼得我與你終生永別,

當痛苦、流亡和無窮的歲月  迫使這顆絕望的心枯萎……”

  靠,還沒完了!

  幸好,秘書進來救駕了,“打攪了總督閣下,沱那邊兒來了一位信使,似乎頗為緊急的樣子您要現在就見嗎?”

  “啊?見!見!”

  穆勒只好悻悻打住。

  信使進來了,滿面通紅、汗水淋漓即便是越南這種熱帶季風氣候,冬末初春的天氣,也熱不到哪里去,信使這幅樣子,必是馬不停蹄、拼命趕路所致。

  拆開信件,看著看著,拉格朗迪埃爾面色就變了:

  “咱們和中國人,打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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