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這里是外朝,不是內廷,女子出現在外朝,是比皇帝駕臨文淵閣更加震撼的事情皇帝自然也是女人,不過,性質不同,既為皇帝,就沒有什么“外朝、內廷”之分;皇帝既是女子,隨侍的人員之中,出現宮女、嬤嬤一類人,也不算稀奇,可是,這位宮裝麗人,明顯不是下人,甚至也不像是普通的王公眷屬。全文字閱讀 奇了!
寶廷急速的轉著念頭,一時之間,卻轉不出什么名堂來,皇帝一行愈行愈近,烏、張二人已在路邊跪了下去,其勢已不容多想,寶廷亦撩袍跪下。
“內務府執事臣烏赫”
“臣張海”
“恭迎圣駕!”
烏赫、張海的聲音,微微打顫,聽上去,頗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
寶廷卻是清清朗朗的,“翰林院庶吉士臣寶廷恭請圣安!”
皇帝、皇夫,還有那位麗人,都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他們都沒有想到,文淵閣這兒,有人已經“捷足先登”了。
皇帝的眼中,更是波光一閃她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對她的繼統承嗣起到了重要作用的臣子。
“都起來吧!”
皇帝微笑著說道,同時,虛抬了抬手。
這個動作,叫烏赫、張海大覺受寵若驚,不過,他們很快便反應過來,皇帝的這個動作,不是對他們兩個做的。
“竹坡,”關卓凡含笑說道,“巧啊!”
“回王爺,”寶廷微微躬身,“我蒙皇上逾格之恩,特許文淵閣看書,三月之內,每月三天,今兒個,是我第二回進閣看書。”
“哦……”
關卓凡點了點頭,轉向皇帝,“皇上,是有這么回事兒。”
“我也想起來了,”皇帝說道,“寶廷的文章好,詩寫的也好,多看些書,就愈發進益了!”
寶廷趕緊躬一躬身,說道:“皇上金口獎諭,臣感奮之至!”
微微一頓,“皇上‘多看些書’的訓誨,臣銘記于心!”
皇帝、皇夫都笑了,那位宮裝麗人,也是抿嘴兒一笑。
換一個人,對于皇帝的“金口獎諭”,多半接一句“臣惶愧”之類的謙語,寶廷說的,卻是“臣感奮之至”這即是說,您的“金口獎諭”,俺不僅照單全收,還要進一步敲磚釘腳呢。
接下來的“皇上的訓誨,臣銘記于心”神馬的,也很有點兒順桿兒往上爬的意思。
“既如此,”皇帝轉頭看著皇夫,含笑說道,“咱們就叫寶廷多看些書吧?”
“好啊!”
皇帝轉向寶廷,“原本的三個月,就延長到半年吧!許你六月之內,每月三天,入閣看書如何?”
寶廷大喜,立即撩袍跪倒,磕下頭去,“臣領旨謝恩!”
“起來吧!”
寶廷站起身來。
“文淵閣真是個好地方,”皇帝說道,“也真是巧今兒個,我和兩位師傅,也是到文淵閣來看書呢!”
兩位師傅?
寶廷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向那位麗人偷覷了一眼,恰好,伊人秋水流波般的目光向這邊轉了過來,寶廷渾身一震,趕緊收回視線,垂下眼皮,心中怦怦直跳。
我曉得她是誰了!
“竹坡,”關卓凡說道,“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既然撞上了,就一塊兒走一走吧!也免得皇上有什么垂詢,我答不上來,出丑露乖到時候,你可替我兜著點兒!”
寶廷還沒有說話,皇帝“咯咯”一笑,豎起一根纖纖蔥指,輕輕的戳了丈夫的胳膊一下,“喲,你還有不曉得的事情?新聞了!”
這是一個十分自然、亦十分親密的舉動,寶廷、烏赫、張海三個,都不由瞪大了眼睛,心頭都跟著大大一跳,呃,這可是……皇帝啊!這兒可是……外朝啊!呃,這個可是……大庭廣眾啊!
皇帝對皇夫來這么一下,輔政王之前的“邀約”,寶廷就不好接了,正在躊躇,皇帝又說話了,“對了,寶廷,你還沒有見過我的另一位師傅”
說著,將手向那位麗人一讓,“這位是婉貴妃。”
果不其然!
寶廷微微吸了口氣,對著婉貴妃,恭恭敬敬的請了一個“雙安”,“給貴太妃請安!”
婉貴妃含笑頷首致意。
寶廷起身之后,對關卓凡說道:“王爺所命,某何敢辭?只是,呃,我突然想起來了,翰林院那頭兒,我還有一份功課沒有做,明天如果不能按時繳了上去,掌院學士非得跳腳不可!這個……平日里的功課,我喜歡別出心裁,萬藕翁本就看我不大順眼了,可不敢再得罪他了!嘿嘿,王爺的鈞命,只好”
關卓凡一笑,“萬藕跳腳是副什么模樣,我倒是想不出來也罷,不勉強你了,你這就去罷!”
“功課”云云,自然只是寶廷的托辭。
寶廷雖然恃才傲物,狷介狂放,但絕非不識眉眼高低之人,他曉得輔政王“一塊兒走一走”之說,只不過是句客氣話,如果皇帝真的需要詞臣隨侍,難道不會從上書房、南書房帶人過來嗎?到了文淵閣才就地抓差?焉有是理?
如果到文淵閣來的,僅僅是皇帝、皇夫兩公婆也就罷了,自己不識眉眼高低的留下來,頂多是忍人生厭,關鍵是,還有一位婉貴妃!這是一個什么陣勢,他還看不大明白,既然看不明白,就不可以在一旁多嘴多舌,一句話說錯了,搶了不該搶的話頭,出了不該出的風頭,所獲者,就不止于“惹人生厭”了!
因此,寧肯拿一個誰都不可能當真的“功課”打馬虎眼,脫身求去。
事實上,方才輔政王的“邀約”出口之后,皇帝拿手指戳了皇夫那么一下,就是在有意無意的“打岔”了這是一個不希望寶廷留下來“一塊兒走一走”的委婉的暗示。
“是!”寶廷說道,“謝王爺體恤!”
頓了頓,“不過,嘿嘿,今天我雖已進了文淵閣,可以,一眼書也沒有來得及看請王爺的示,這個‘每月三天’,今天的這一天,應該……不做數吧?”
關卓凡大笑,看向皇帝,“皇上說呢?”
皇帝也笑,“寶廷的賬,算的倒是清爽好吧,‘今天的這一天’,就不做數了。”
“謝皇上!”
言罷,跪下行禮,“臣告退!”
起身之后,極想再偷偷的覷一眼婉貴妃,可是,到底不敢,只是垂著手,躬著身子,退后數步,然后轉過身來,匆匆而去。
轉過了主敬殿,才放慢了腳步,又走了幾步,終于駐足,回過頭去。
不過,殿閣障目,什么都看不見了。
婉貴妃的麗影,始終在眼前若隱若現,寶廷的心頭,一片惆悵。
文淵閣這邊兒,一直到寶廷看不見人影了,皇帝才開口說道:“這個寶廷,倒是有趣嗯,都說本朝納蘭性德之后,詩詞上頭,就得數他了,還有人說,他和納蘭性德,‘前后輝映’,到底是不是這么回事兒呢?”
這個話,是對著關卓凡說的,關卓凡微笑說道:“詩詞一道,我是一竅不通的這得請教婉貴妃。”
“王爺太謙了,”婉貴妃說道,“寶廷雖然早享大名,不過,我進宮進的早,他的詩作,我并沒有讀過多少,其實無從置評。”
“好嘛,兩位老師都這么謙虛”皇帝又拿手指戳了一下丈夫,“還是你說吧!”
“呃,好吧”關卓凡說道,“說錯了,婉貴妃可別笑話我。”
“不敢。”
“我以為,”關卓凡沉吟了一下,“納蘭性德之性靈,直追李后主,幾可說‘得之于天’,莫說本朝,就是算上前明,亦無出其右者,寶廷雖然才氣縱橫,不過,單論詩詞,較之納蘭,還是遠遠不及的。”
“喲!”皇帝很意外,“我倒沒有想到,你對納蘭性德,評價竟如此之高的?”
婉貴妃沒有說話,可是,一雙妙目,亮晶晶的。
“我這算拍馬屁”關卓凡笑道,“不是拍納蘭,是拍你們二位曉得你們女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喜歡納蘭性德的。”
“好吧,”皇帝笑道,“這樣的馬屁,你以后多拍一拍。”
“臣遵旨!”
婉貴妃拿手絹兒掩住了口,嫣然一笑。
“不過,”關卓凡正容說道,“詩詞一道,納蘭性德雖負天縱之才,詩詞之外,他就碌碌無為了;寶廷的才力,卻不止于詩詞,這一層,請皇上留意。”
皇帝收起笑容,認真的想了一想,然后點了點頭,說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會記住的。”
說罷,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文淵閣,“這座文淵閣,真正是特別!別的不說,怎么屋頂的瓦,是黑色的呢?宮里頭的屋瓦,大都是黃色的,也有青色的咱們過來,路過的南三所,屋瓦就是青色的黑色的屋瓦,我還是第一回見呢!”
“這得請‘地主’來說話”
說罷,關卓凡轉向一旁的烏赫,“你叫烏赫?”
烏赫趕緊走上一步,哈哈腰,說道,“是,卑職烏赫!”
“你替皇上回吧!”
“是!”
頓了頓,烏赫道,“回皇上的話,黑色主水藏第一怕火,文淵閣用黑色屋瓦,寓‘以水克火’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