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烏大這么一說,”旺察氏放低了聲音,“我就不由氣餒了,我是想……呃,文中堂是何等樣人?再怎么著,他也不會為難我們娘兒幾個的,可是,烏大說的,也不是一點兒道理沒有……”
頓了頓,“我去告他,保不齊就把文中堂扯了進來,文中堂好心好意的幫我們,真正是菩薩心腸,我怎么能做這種……呃,忘恩負義的事情呢?”
“再者說了,我的身份……唉,我去告烏大,說不定,真就叫他說中了,這個案子,根本不會有人接……”
“左思右想,沒奈何,這口氣,只好先咽了下去。”
關卓凡沉吟了一下,問道,“你去烏大的新宅子找他,是什么時候的事兒?”
“去年秋天九月份。”
“你好好兒的想一想,”關卓凡說道,“烏大提及文中堂的時候,到底是稱唿‘文中堂’呢,還是稱唿‘文大人’?”
旺察氏一愣,不曉得軒親王這個問題的用意何在,一旁的郭嵩燾卻不由暗喝一聲彩:王爺真正是心細如發!
去年九月份,文祥尚未進協辦大學士,彼時,烏大絕無可能稱唿文祥“文中堂”。當然,如今,人們已經習慣稱唿文祥“文中堂”了,雖然烏大的話是去年九月份說的,但此時出于旺察氏的轉述,“文中堂”、“文大人”混用,并不奇怪,可是,如果旺察氏認真回想之后,還是肯定烏大以“文中堂”稱唿文祥,就不對頭了如是,她對烏大的原話的轉述,就一定有不盡不實之處了。
旺察氏皺著眉,想了好一會兒,方才遲疑的說道:“我似乎是記差了,烏大說的,應該是‘文大人’不過,已經過了一年有多了,我也不敢十分肯定……”
說到這兒,突然害怕起來,“王爺!除了這個我記得不大清爽,別的,我說的……可句句是真!借我一個膽子,我也不敢編瞎話兒哄瞞王爺!”
頓了頓,“譬如稱唿我們家老爺,那一次,烏大就一口一個的‘你男人’不再稱唿‘老爺’了!這都是烏大的原話!我不敢添油加醋,更不敢胡編亂造!”
關卓凡微微一笑,“我信得過你你也不必太過緊張,嗯,接著說下去吧。”
旺察氏略略松了口氣,說道:“自從和烏大撕破了臉,每隔一、兩個月的那十兩、八兩的銀子,就沒有了,過不了多久,手頭剩下的一丁點兒積蓄,也清光了,生計一下子分外的艱難起來,挨到年底去年年底,替征善、承善小哥兒倆請的先生,也只好辭了。”
頓了頓,“可是,家里四張嘴,都得吃飯,這個日子……總得往下過啊!征善的額娘人老實,面皮兒薄,只好由我出去,接一點針線、漿洗的活兒回來,我們姐兒倆分著做,起早貪黑的,勉強煳個口,不過,有時候,也會……吃了上頓、沒了下頓。”
“從今年年頭開始,就是……過的這樣的日子了。”
關卓凡又感慨了。
肅順在的時候,他的兩個寵妾,起居服用,較之尋常親貴家的福晉、格格,只怕有過之而無不及;人前的勢焰,就更加熏灼不可一世了不然,怎么會有肅順姨太太言語沖撞圣母皇太后的傳說出來?
如今呢?
關卓凡的目光,不由落在了旺察氏交扭在一起的雙手上。
這雙手,乍一看,似乎依舊是白皙的,可是,仔細看去,皮膚已經不再細嫩,手背上更透著一層病態的紅暈,再看仔細點兒,十指的關節,隱約凸起那是女紅、漿洗勞作頻繁的明證。
這還不到一年的時間啊。
“本來,”旺察氏繼續說道,“我和征善額娘想著,我們姐兒倆吃點兒苦不緊要,緊要的是能夠把他們小哥兒倆請先生的費用掙出來!可是,不論怎么起早貪黑,頂頂多多,一家四口,勉強煳口,其余的,實實在在是說不上了。”
“我們姐兒倆都急了,如果他們小哥兒倆真的就此斷了學,我們可怎么對得起他們的阿瑪?我們家老爺在下頭曉得了,這個……九泉之下,也不能安生啊!”
肅順“九泉之下,不能安生”,這個話,聽著怎么這么別扭呢?
“萬般無奈之下,我們想到了奉恩基金……”
說到這兒,一直微垂著頭的旺察氏,抬起頭來,看了關卓凡一眼,又看了郭嵩燾一眼,臉上的神情,怯怯的,接著,又微微的垂下了頭。
“不是我面皮厚,我是打聽過奉恩基金的章程的,似乎……只說過本人犯罪,取消領取‘恩俸’的資格,沒說過老子犯罪、兒子連坐的呀……于是,我就老起了面皮,上銀碗胡同這兒來了……”
“顧問委員會這邊兒,比宗人府那邊兒,客氣的多了,沒說什么難聽的話,也沒叫我自己個兒去‘請旨’什么的,只說這個事兒,他們底下的人做不了主,要向上邊兒請示,要我回去聽消息……”
“可是,我來一回叫我‘回去聽消息’,再來一回,還是叫我‘回去聽消息’,我前前后后來了五、六回了,總是叫我‘回去聽消息’,這個……我想,十有八九,這個事兒,下頭的人,沒有跟郭大人請示……”
“郭大人”一臉的尷尬,這個事兒,“下頭的人”,其實是跟他匯報過的,不過,他的答復是,“這件事情,顧問委員會不能自專,現在正忙著籌備登基大典,等登基大典過了,找個合適的時機,我向軒親王請示吧。”
郭嵩燾的真實想法,是肅順為軒親王的死敵辛酉政變,肅順可是軒親王親手拿下的啊!軒親王不可能樂意照應肅順的后人,自己拿此事向他請示,是平白的叫他作難,不如拖上一拖,肅順的家人,自然便知難而退了,這件事情,也便自然而然的“陰干”了。
誰曾想,這個旺察氏,膽子如許之大,竟然敢當街“攔轎告御狀”呢?
“我想,”旺察氏說道,“這個事兒,我得親口跟郭大人說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