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親王在文中堂、錢尚書的陪同下,一個司、一個司的“看望”過去,他滿面春風,就是對未入流的佐吏,亦熙熙然如對家人,除了公事,還會問“家里幾個孩子”、“年貨備辦齊了沒有”一類極接地氣的問題,偶爾開一、兩個諸如“如此說來,明年是老兄的本命年,該穿個紅的了”一類無傷大雅的小玩笑。
低級官員、佐吏,平日欲見軒親王一面亦不可得,更別說想像現在這樣面對面的“閑話家常”了,喜出望外者有之,受寵若驚者有之,還有的人,激動的手足無措,話都說不大利落了。
外務部里里外外,笑語歡聲,倒像是提前過了年似的。
所有的司都“看望”過了,回到外務部大堂,軒親王在外務部一眾高、中、低級官員的簇擁下,長篇大論,頗有訓諭。這個花樣,亦即后世中央領導“視察工作”的例牌節目“重要講話”、“重要指示”。
軒親王在外務部發表的“重要講話”,史稱“東堂講話”;其后在顧問委員會發表的“重要講話”,史稱“銀碗講話”,合在一起,稱“東銀講話”外務部在東堂子胡同,顧問委員會在銀碗胡同。
發表過“重要講話”,就是“大合照”了。
最初的計劃,是外務部所有“工作人員”一起和軒親王照一張“全家福”,可是,后來發現,為難的很外務部人員眾多,而外務部亭臺樓榭雖多,卻找不到一處軒敞到足以容納所有人的所在除非拉到外頭去拍照。
那就不大合適了。
于是只好改變計劃,各司除了主官之外,余者“抽簽”。不過,名為“抽簽”,其實還是“暗箱操作”形容軒昂者,自然要占些便宜,入選的概率要大一些。
“大合照”之后,軒親王“發賞”:不是銀子,而是數百包一模一樣的“年貨”外務部所有官員佐吏,無分級別高低,一人一包。
其中的一包,作為“樣品”,拆了開來,攤在桌面上,一眼看過去,干果、干貨、茶葉、點心……琳瑯滿目。
其中盡有普通人家難以置辦的貨色:譬如整條的宣威火腿,花花綠綠的外國糖這樣東西尤其難得,一般來說,租界之外,只有宮里以及少數親貴家里才見得到,別看外務部是中國第一號辦洋務的所在,大多數官員佐吏,也是沒有吃過“洋糖”的。
軒親王的“發賞”形同后世的“慰問品”,對于高級官員來說,也許不算什么,但是對于大多數中、低級官員和未入流的佐吏們來說,卻是既十分實惠、又十分貼心。
“發賞”之后,便到了午膳的辰光了,于是,外務部的小廚房開伙,軒親王由文中堂、錢尚書陪著,和外務部的司官們一起,用了一頓十分“親民”的“便飯”拿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工作餐”了。
至此,軒親王對外務部的“視察”,圓滿結束。
接下來,軒親王一行,奔赴崇文門內大街銀碗胡同的顧問委員會。
顧問委員會這兒,可比外務部熱鬧的多了。
這個“熱鬧”,是“看熱鬧”的人多。
軒親王蒞臨指導工作,銀碗胡同和東堂子胡同一樣,一般出警入蹕,不許閑雜人等出入,不過,除了辦正經公事的,另有一種人,不在“閑雜人等”之列宗室、覺羅。
顧問委員會兼管“奉恩基金”,平日里,本就有不少宗室、覺羅出出入入。黃帶子、紅帶子造訪顧問委員會,會有茶水和小點心招待;下邊的司員得空了,也愿意陪著他們,神侃瞎聊,于是,有的閑散宗室,就把顧問委員會當成了茶館,幾個人約上,一起到顧問委員會閑坐,吹牛打屁,能泡上大半天。
這種情狀,言路上曾經嘖有煩言,有御史上折,說顧問委員會乃國家重地,宗室們如此行為,實在不算莊重,請朝廷下旨嚴禁。
“上頭”問起郭嵩燾的意思,郭嵩燾卻說“并無妨礙”,宗室們也是曉得規矩的,進了顧問委員會,只會在“接待處”閑坐,并不會隨意走動,不該他們去的地方,他們是不會去的,“奉恩基金”本就是替宗室排憂解難的,大可不必擺出一副“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的模樣來,一切照舊就好。
如此,“上頭”便不為己甚了。
黃帶子、紅帶子們聞訊,都說郭筠仙表面上崖岸高峻、生人難近,其實“外冷內熱,實在是個好人”。
郭某人是“好人”,他上頭的關某人,就更加是“好人”了。
今兒一聽說軒親王要來“看望、慰問”顧委會,立時便有許多人相互招唿,“走,看軒三去!”
關卓凡自晉爵為軒郡王之后,宗室、覺羅之間,私底下對他的稱唿,便開始由“關三”升級為“軒三”了。
當然,依舊稱唿他“關三”的,也不少。
軒親王的儀仗剛進入銀碗胡同口,顧問委員會門口聚集的一大群黃帶子、紅帶子,遠遠的看見了,紛紛喊道,“來了,來了!”
儀仗沒有一直行進到顧問委員會的大門口,而是在距大門數丈之遙的地方就停了下來。腳踏放下,軒親王低頭彎腰,下得車來。
他一現身,歡唿聲立刻響了起來。軒親王挺直身子,含笑抱拳,做了個四方揖。歡唿的聲浪立馬高了上去,還夾雜著熱烈的鼓掌聲。
像在外務部的時候一樣,郭嵩燾帶著顧問委員會的高級官員,在大門前等候。
圖林在前開路,關卓凡滿面笑容,一面向兩邊的人群拱著手,一面向前緩步走去。
突然,他的臉上露出了訝異的神色。
人群之中,怎么會有一個女人?
這班人,應該都是宗室、覺羅呀?
念頭尚未轉定,那個女人一手扯著一個少年,擠出人群,三人一起向他奔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