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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二章 渾身冒汗的陛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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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已轉了話頭,“你的身子骨兒還好嗎?鬧不鬧病啊?”

  年高勛臣陛見之時,皇帝問詢健康狀況,也算例牌節目。有)意)思)書)院)

  曾國藩定了定神,“還好去年冬天鬧過一陣子病,開了春,就慢慢兒的好了;今年還沒有鬧過什么大病。”

  “嗯,”皇帝說道,“你是有了春秋的人,入了冬,天時冷,要善自保養。”

  “是,謝皇上眷注。”

  “你的眼疾,”皇帝說道,“現在怎么樣了呢?”

  “也還好,”曾國藩說道,“眼鏡配的很好,打那之后,就能夠自個兒、看塘報了,眼疾也沒有進一步的加重。”

  頓了頓,“說起來,這個事兒,臣要好好兒謝一謝軒親王呢。”

  曾國藩由兩江調任直隸,途徑上海的時候,趙景賢請了一位叫做菲爾普斯的洋醫生,替他仔細檢查了眼疾,并將相關數據打電報告知北京。曾國藩抵埠后,關卓凡親手將兩副配好的眼鏡一副老花鏡、一副近視鏡交給了他。

  關卓凡微微一笑,沒有說話,皇帝替他說了:“這是他應該做的同僚之間,彼此幫助,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這個話,曾國藩就不曉得該怎么了。

  很明顯的,這個話,皇帝不僅是以皇帝的身份說的,還是以軒親王妻子的身份說的只有“自家人”才能替“自家人”說什么“這是他應該做的”一類的話。

  “對了,”皇帝繼續說道,“直隸總督衙門,現在用的什么燈火呢?嗯,我是說,還是在用蠟燭嗎?”

  曾國藩微微一怔,“是,還是蠟燭。”

  “你的眼睛不好,”皇帝搖了搖頭,“蠟燭的光不夠亮,該換煤油燈或是煤氣燈了!”

  頓了頓,“我在‘潛邸’的時候,花廳,裝了煤氣燈;房、寢臥,添了煤油燈,都比蠟燭,要亮的多了!宮里頭,干清宮、養心殿一類地方,也打算‘換燈’了,我看,你的直隸總督衙門,也很該照此辦理。”

  “這”

  曾國藩猶豫了一下,“是,臣遵旨。”

  “你是最早辦開洋務的人,”皇帝說道,“自個兒的日常起居,卻躲著洋物件兒,這是何何苦來哉?”

  “這,臣”

  曾國藩躊躇著,正想著該怎么跟皇帝解釋,皇帝已微微一笑,說道:“你的苦心,我都明白,不過,現在的情形,跟前幾年比,已經不大一樣了,說怪話的人,也沒有那么多了,洋物件兒,只要有用、好用,該用起來,還是要用起來,不然,咱們辦洋務,到底為的什么呢?”

  “是皇上圣明。”

  這似乎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曾國藩是中國最早力推洋務的重臣,但他的生活起居,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洋派”,不吃洋餐,不喝洋酒,生了病,不會去看洋醫生。

  這一點,和恭王、文祥、寶等人,大不相同。

  較之關卓凡,就更加天差地別了。

  這一來,是曾國藩理學大家的“慣性”使然,二來,大約是出于這樣一種奇異的矛盾心理:我推行洋務,完全是為了國家,其中,自己是沒有任何私心私意的。我若受了洋風熏染,則無私亦有私,推行洋務,就理不直、氣不壯了。

  這就是皇帝說的曾國藩的“苦心”。

  這個情形,有點像民國肇始,有那倡導戀愛自由的,自己卻老老實實接受包辦婚姻;又如精神分析學說創始人弗洛伊德,強調對人的潛意識的影響,實際生活中,弗氏卻循規蹈矩,私德極謹極慎,生怕予人話柄。

  “你是打兩江調直隸的,”皇帝說道,“兩江、直隸的情形,你都很熟悉,嗯,我有些好奇,你說,江南的蠶絲業,直隸這邊兒,能不能也做了起來呢?”

  曾國藩大大一愣,這個問題,他可是從來沒有想過。

  “皇上,”曾國藩很謹慎的說道,“術業有專攻,臣對蠶絲之道,所知有限,不敢妄下斷言。”

  頓了頓,“不過,臣以為,直隸、兩江的水土、天時,相差甚遠,在直隸養蠶、繅絲,只怕相當的不容易。”

  “也是。”皇帝點了點頭,“不過,我記得,左宗棠關于陜甘善后的折子里曾經提過,他有意在陜甘推行蠶桑,我想,水土、天時上頭,陜甘之于兩江,較直隸之于兩江,差別更大,如果陜甘能夠推行蠶桑,直隸是不是也能夠效法呢?”

  曾國藩又是一愣。

  左宗棠要在陜甘推行蠶桑,這個事兒,曾國藩是知道的,不過,他并不以其為然,他也不大清楚,一年多過去了,左宗棠的奇思妙想,到底成事了沒有?

  不過,雖不甚以為然,但他身為直隸總督,自也不好在陛見的時候,公開批評另一位總督的施政。

  “皇上,”曾國藩說道,“陜甘貧瘠,不比直隸,更不比兩江,且偷種罌粟者甚眾,如果蠶桑真的能夠行之于陜甘,無論如何,是一件好事。”

  他的話說的委婉,但皇帝聽懂了:陜甘推行蠶桑,就算成功,也是事倍功半;品質亦不可能同江南的蠶絲相提并論。不過,因為“陜甘貧瘠”,多一樣生發,“無論如何”,總是好的;至少,多了一個取代“偷種罌粟”的選擇。

  言下之意很清楚:他對左宗棠在陜甘推行桑蠶的計劃,是不大以為然的。

  由此,也間接表明了自己對于在直隸發展蠶絲業的態度:亦不以為然。

  皇帝微微一笑,“嗯,這是老成謀國的想法。”

  然后,就不再說話了。

  于是,“帶班”的軒親王跪安,曾國藩曉得,陛見已畢,于是跪下,免冠磕頭,站起身來后,戴上大帽子,跟著關卓凡,退出了東暖。

  出了明殿,一陣冷風吹來,曾國藩不由打了一個寒顫,這才發現,自己的內衣,隱隱生潮不曉得是因為東暖內太暖和了,還是別的什么緣故,方才奏對的時候,不知不覺,前胸后背,都微微見汗了。

  他暗暗的舒了口氣。

  關卓凡陪著曾國藩,一起到軍機處,文祥、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幾位大軍機,紛紛上前見禮,他們幾個于曾國藩,都算晚輩,人人長揖為禮。其中,郭嵩燾和曾國藩是故交,不過,不計登基大典那一天,此番曾氏入京,郭、曾二人也是第一次見面,彼此都有一番周旋。

  關卓凡請曾國藩“升炕”,曾國藩慢吞吞的說道:“內是我的本差,陛見之后,總要先過去打個招唿,然后,才好軍機處領王爺的訓。”

  “既如此,”關卓凡沉吟了一下,“滌翁從內出來之后,也不必軍機處了晚上,奉屈滌翁到我朝內北小街的家里,用個便飯,到時候,我再向滌翁請教。”

  曾國藩心中一動,但對于關卓凡的這個安排,亦不算意外,答了聲“是”。

  “遲一點,”關卓凡說道,“我叫人把名刺和帖子送到賢良寺。”

  “名刺就不敢當了。”

  關卓凡微微一笑,轉頭對許庚身說道:“星叔,麻煩你到對面說一聲,叫他們備一乘軟轎,送滌翁過內。”

  對面,是軍機章京直廬。

  “好!”

  許庚身應了一聲,掀簾出門。

  曾國藩頗覺不安,“轎子更不敢當了太僭越了。”

  “滌翁是賜了‘紫禁城騎馬’的,”關卓凡說道,“分所應當,有什么僭越的?軍機處到內,距離不算近,大冬天兒的,滌翁又是有了春秋的人就這么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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