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喪”之后的第一天,北京城開了鍋一般的熱鬧。天籟小說ww
“國喪”期間,八音遏密,不但金石絲竹,其他一切公共娛樂活動,皆在嚴禁之列。戲院、書場、妓竇、賭場、煙館,凡有“營業場所”的,統統歇業;在街頭討生活的,譬如打把勢的、說相聲的、變戲法的,亦全部匿蹤。
酒樓的生意,也大受影響,有的東主,為免白費燈油火蠟,索性上了門板,替自己和伙計們放了長假。
因此,這一百天,照某些人的話說,就是“整個北京城,都淡出鳥來了”。
打今兒個起,還是那些人的話,“好,鳥出籠了!”
平時——當然說的是“國喪”之前,八大胡同的“姑娘”們,從第一等“清吟小班”,到次一等的“茶室”,再到最末等的“窯子”,都是巳時——即上午九點、十點起床,然后慢慢兒的梳妝打扮,第一批客人,得午飯前后,才會上門,正經的熱鬧,得等到差不多晚飯的時候才會開始,然后一直持續到深夜。
今兒個不同了!
天還沒亮,“姑娘”們就起床了,一邊兒呵著氣兒暖手,一邊兒開始細細的梳洗、打扮。
天蒙蒙亮,那些挎著竹籃,穿房入戶,販賣胭脂水粉以及絹花兒之類的小飾的小販們,就登門了。
早飯剛過,第一批客人,探頭探腦的露面了,彼此相見,立即歡聲笑語,間雜著各種打趣、感慨,其中有那實在猴急的客人,涎著臉,要求蠲免了前頭的種種花樣,直接拖著“姑娘”就滾到了炕上……
很快,八大胡同——小李紗帽胡同、朱茅胡同、王廣福斜街、胭脂胡同、石頭胡同、陜西巷、韓家潭、百順胡同……軟紅十丈,聲色繾綣,濃膩的化不開了。
賭場、煙館,情形仿佛,也是早飯一過,賭徒、煙鬼,便絡繹而內,不過九、十點鐘,大小場館,便已“客滿”,大呼小叫的大呼小叫,烏煙瘴氣的烏煙瘴氣。
戲院、書場,都開“早場”,場場爆滿,每一場都成了“大響檔”,來的稍晚些的,就只好“明兒請早”了。百日之后,第一回和“老鄉親”打照面兒,唱戲的、說書的,個個抖擻精神,使出了渾身解數,場子里頭,轟然的叫好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連在場子外頭,都聽的清清楚楚。
飯館、酒樓,倒沒有提前開飯的道理,不過,人家其實更忙——幾天前就開始備料,前兒個就開始接受預定了。今兒個,但凡有點兒名氣的飯莊子,不論午飯還是晚飯,包廂和好一點兒的位子,巳時未過,便都已經定光了。
說起來,“國喪”,北京人是司空見慣了的——皇帝、太后都在咱北京,這兩百年下來,過些個年頭,就得來一次“國喪”,不出奇。可是——莫說年輕人了,就是老人們,也不記得,有哪一次的“國喪”,期滿之后,熱鬧的如此不堪啊!
遠的不說,就說咸豐爺的“國喪”吧,過去還沒幾年,大伙兒都是記憶猶新的,百日之期到了之后,北京城也熱鬧,但那個熱鬧,是慢慢兒起來的,總得花上個十天半月的,市面才能恢復到“國喪”之前的模樣,哪里像這一回,第一天就……迫不及待?
就跟那什么似的……嘿,“一塊兒做了一百天的牢,一塊兒刑滿釋放!”
還有,這個熱鬧勁兒,簡直跟過大年似的,咸豐爺“國喪”期滿后的那個熱鬧,是怎么也比不了的呀!
有人說,怎么好拿咸豐爺的“國喪”來比呢?那個時候,北京是剛剛鬧過“祺祥政變”;北京以外呢,長毛、捻子、回匪,遍地的烽火,大伙兒是既沒有那個心情、也沒有那個閑錢來湊這個“熱鬧”啊!
有人說,今兒個的這個熱鬧勁兒,也就乾隆爺那會子才會有吧!
有人說,這話說對了!這份兒熱鬧,只能現于太平盛世!——由此可知,太平盛世經已降臨了!嘿,你們說,打咸豐爺“國喪”那會兒算起,這才幾年工夫啊!
有人說,是啊!說起來,咱們“上頭”主事兒的那位,還真算是個有本事的呀!
這些議論,都在市井阛阓,朝堂士林的看法,和小民并不完全一樣。譬如,福建道監察御史王世開,就很看不慣這副熱鬧不堪的景象。
“目下辦洋務、辦海軍,”王世開說,“在在都要用錢,怎么好在吃喝玩樂上頭,如此奢靡浪費?我忝為巡城御史,不能不聞不問!”
朋友聽了,笑道:“你真是狗拿耗子!老百姓吃也好,喝也好,玩兒也好,樂也好,花的都是自個兒兜里的錢,不是朝廷的錢!除非……你逮到有人公款吃喝玩樂,不然,就算你是巡城御史,又拿什么來管?難道,就因為人家的生意太好,所以要封了人家的門?”
王世開陰沉著臉,說道:“關鍵是風氣!由儉入奢易,由奢返簡難!風氣一開,往回收可就難了!今上儉德可敬,御膳房多做了幾樣菜,都以為太奢,乃分賜臣下,不叫浪費一碗一碟,纂戎洪緒,氣象一新,正該上行下效,以臻治治,怎么反倒轉了過來?不行,我要出奏!”
朋友哭笑不得,只好說道:“后天就是登基大典了,就算你有所建言,也要等到登基大典之后——這個時候說喪氣話,那不是煞風景嗎?說話嘛,說什么是一回事兒,怎么說又是一回事兒,不然,忠言未必入耳,說了不是白說?”
王世開了一會兒的悶,說道:“好吧,我聽你的勸,再等幾天。”
“是啊,”朋友說道,“說不定,就是因為憋久了,才……呃,我的意思是,說不定,過陣子,這個熱鬧勁兒,自然而然的,自個兒就消停下來了。”
這個判斷明顯有問題,事實表明,北京人不但沒有“消停”的意思,還要繼續往大里“作”。
不曉得是哪個商家第一個放起鞭炮來的,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都放起了鞭炮,很快,四九城的鞭炮聲,就東南西北噼里啪啦的響了起來——開始的時候,還稀稀拉拉的,但就跟害了傳染病似的,一傳十,十傳百,沒過多久,整個北京城響成了一鍋爆炒豆。
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今兒又不是什么年節,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新店開張,瞎放個什么鞭炮呢?
昨兒個還是“國喪”,今兒個就滿四九城的噼里啪啦,什么意思啊?難道是要“送瘟神”不成?
這……簡直是“大不敬”!
別的地方我沒有法子,南城是我該管,在我的地頭上,還真能叫你們上天不成?
王世開立即打轎南城兵馬司衙門,進了門,還沒坐下,就嚷嚷開了:“哪個在放炮仗?烏煙瘴氣的,太不像話了!趕緊查一查,該封的封,該枷的枷!”
南城兵馬司指揮大大一愣,放鞭炮不像話?要封,要枷?呃……《大清律》上沒有這一條啊?
不過,他還是吩咐副指揮,將吏目傳了過來,問明情形,再做處置。
吏目傳過來了,聽了兵馬司指揮轉述的王都老爺的命令,不由一臉懵逼,小心翼翼的說道:“回大人的話,老百姓說,他們放鞭炮,是為了慶賀洪緒爺登基——呃,這個……真的要禁嗎?”
兵馬司正、副指揮,一起看向王世開。
王御史不做聲了。
過了片刻,一張大胖臉,慢慢兒的變紅了。
四九城的熱鬧,隔著一個皇城,紫緊城里并不能直接感受的到,但是,紫禁城也有紫禁城自己的熱鬧。
這個熱鬧,當然不是吹吹打打,更不是放炮仗,而是“換裝”。
“國喪”期間,八音遏密,嚴禁婚嫁慶吉,不過,老百姓平日里穿什么,“國喪”期間還是穿什么,沒有什么實質性的變化,可是,宮里和官宦人家就不同了,得替死去的皇帝戴孝。
大帽子上的紅纓子得摘掉,宮燈的紅燈籠得換成白燈籠,桌椅條案,都得換上素白的披袱,人就更加不必說了,統統換上孝服。
整個紫禁城,就算不下雪,也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還有,對于女人來說,稍稍艷麗些的飾,都不能戴。
譬如,手鐲子,羊脂玉的可以戴——這是白色的;翡翠里頭,“冰底”的可以戴——這是透明無色的,而那種綠的能滴出水的來的,就不能戴了。
又譬如,藍寶石的飾,勉強能戴;紅寶石的,一定是不能戴的了。
今上的那件白金加鉆石的西洋王冠似的“箍”,倒是可以戴:白金——白的,上頭鑲的“火油鉆”——無色的。
可是,皇上的這個飾,不是每個人都有啊,就有,“大拉翅”的“旗頭”,也戴不了“箍”呀。
所以——
外頭說什么“整個北京城,都淡出鳥來了”,這個話,宮里沒有人敢明著說,可是,其實也是人同此心啊!
剛開始的時候,還好,俗話說,“女要俏,三分孝”,年輕女子一身素凈,瞅著都跟朵白荷花似的,甚至還很有點兒新鮮感;可是,時間長了,自然就膩味了。
還有,不論桌椅條案的披袱,還是人們身上的孝服,都是白棉布做的,時間一長,便不可避免的黃、皺,怎么洗都沒有用。
素凈、素凈,到了后來,只剩下個“素”字,那個“凈”字,竟是談不大上了,看上去,一個一個,黃不拉嘰的,都隱隱的透著一股晦氣。
另外,“國喪”期間,也不能怎么化妝,若沒有“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的底子,被這種了黃、了皺的孝袍一托,看上去,就是一張黃黃的臉兒了。
“國喪”期間,大聲說笑,也算“失儀”。
唉,那叫一個憋悶啊!
現在可好了!
一夜之間,所有的宮燈,白燈籠換回了紅燈籠;桌椅條案,都鋪上了新嶄嶄的明黃、金黃的披袱;朝服袍褂回來了,大帽子上頭的紅纓子回來了;女人們的身上,更加是紅的紅、綠的綠,五色斑斕,珠光粲然。
人們的臉上,自然而然的綻開了笑容,說話的聲音,也自然而然的提高了,整個紫禁城,外朝、內廷,都流動著一股莫名的喜氣——眼下離大年三十,明明還有好些天,但不曉得為什么,有種要過年的感覺?
明明是大冬天,第一場大雪的積雪,還沒有完全化掉,可是,一“換裝”,一夜之間,就有了桃紅柳綠的錯覺,好像是春天已經來了似的!
“換裝”,自然也包括皇帝,不過,皇帝要更忙一些——她還要“試裝”。
她要試穿的,是登基大典的朝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