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頭”向臣下恩賜御膳,并不算太過稀奇的事情,譬如,恭親王、軒親王,都曾得到過這樣的殊榮。可是,以前,類似的恩典,都是給某個人的,像今天這樣,施恩于整個機構或部門,是從所未有的。
何況,這個恩典,是同時向三個或四個衙門頒賜——上書房、南書房,可以合在一起算一個衙門,也可以分開來算兩個衙門。
作為個人,這幾個衙門中的大多數人,都是沒有可能蒙恩受賜御膳的。
軍機處中,只有軍機大臣才有這個可能,軍機章京以下,都沒有這個可能。
內閣中,只有殿閣大學士、協辦大學士才有這個可能,內閣學士的可能性都很小,再往下,更不必說了。
上書房、南書房的翰林,彼此之間的地位,相對平等,可是,也只有最當紅的翰林,才有這樣的可能。
像今天這樣,施恩于整個衙門,該衙門中的在值人員,只要是有正式品級的“朝臣”,哪怕只是個從七品——譬如內閣的中書,也可以明正言順,承恩受賜。
這一來,“恩綸廣沛”的味況,立時就顯現出來了!
還有,要考慮到這個恩典的這樣一層含義:這本來是皇帝自己享用的御膳,皇帝不獨享,以之分賜群臣,則“上下同樂”的意味,也跟著出來了!
另外,這個恩典,自然而然,毫無刻意為之的痕跡——本來就是肚子餓了,傳個午膳,哪個曉得,御膳房整了一桌子六、七十樣菜的“一等席”呢?
于是,順理成章的,這個恩典里頭,又多了一層上位者“不虛耗民力”、“不暴殄天物”的意義。
“今上儉德可敬”的高大全形象,就這么樹立起來啦。
“上頭”恩賜御膳、食物,有的時候,不過兩、三件點心,說到底只是一個象征,并無意真的要你大快朵頤。然而,今天的這個恩典,卻是實實在在的:六十來樣菜肴,三一三十一之后,每個衙門,都能分到二十來樣,可以擺他個兩桌、三桌,足夠整個衙門來次“大會餐”了。
當然,實際分配的時候,按照實際情形,做了一定的調整。
譬如,上書房、南書房的人數少,內閣的人數多,乃按照各衙門的實際在值的人數,做了適當的添減。不然,內閣的那一份兒,未必不夠吃,但上書房、南書房的那一份兒,卻一定吃不了。御賜的食物,是不可以浪費的,數量過多,反倒替上書房、南書房的翰林們增加了無謂的壓力。
數十名太監,提著食盒,在內廷、外朝之間,川流奔走,相關人等,驚喜之下,謝恩之余,自然笑語歡聲,“國喪”之中的紫禁城,竟是一片喜氣流動。
向軍機處、內閣和上書房、南書房頒賜御膳,似乎不算一件大事,但是,影響卻頗為深遠,朝野公論,新君尚未正式登基,新朝已是“氣象一新”了!
等到頒賜御膳的差使全都辦結了,已是過了未初時分,大冷的天兒,黃玉敬卻忙出了一身的大汗。
他在乾清宮東廡的御茶房里,尋了一個僻靜的所在,坐了下來,喘口氣兒,喝點兒水,吃塊餅子。
餅子吃到一半,兩個太監笑嘻嘻的湊了上來。
這兩個太監,都是黃玉敬的徒弟,一個姓王,名字有趣,叫做“王花花”;另一個姓趙,行二,大伙兒就叫他“趙二”。
王花花和趙二一人搬了一個小馬扎,一左一右,在黃玉敬身邊坐了下來,王花花伸出手來,“師傅,你老人家乏了,我替你捏捏腿!”
“是,是!”趙二說道,“師傅這邊兒的這條腿,歸我!”說著,也伸出手來。
手還沒有碰到黃玉敬的褲子,“啪”“啪”兩聲,黃玉敬左右開弓,都打開了,“滾開!什么叫‘歸你’?你們想卸我的胳膊腿兒啊?”
趙二“嘿嘿”一笑,“這不是瞅著你老人家來回折騰的辛苦嗎?”
黃玉敬“哼”了一聲,“我辦的是正經差使,用不著你們來獻殷勤!”
頓了頓,“你那個姨表兄弟補蘇拉的事兒,現在根本談不上,別再來煩我了!”
未等小趙答話,轉向王花花,“你也是!我沒有錢替你還賭債!自個兒賭輸了,自個兒還起來!”
“我姨表兄弟的事兒,”趙二說道,“不著急!反正,你老人家是乾清宮總管,早一點兒也好,遲一點兒也罷,不都是你老人家一句話的事兒?”
“別做夢了!”黃玉敬一聲冷笑,“我這個‘乾清宮總管’,只是個虛名兒,乾清宮正經的總管,是翠兒姑娘!”
微微一頓,加重了語氣,“這一層,你們的心水,可得清著點兒!不然到時候吃了虧,可別怪我沒給你們打招呼!”
兩個徒弟對視一眼,不由都點了點頭。
“那是,”王花花說道,“這個翠兒,是‘試婚格格’的出身,說到底,其實是軒王爺的庶福晉——嘿,這個身份,那還了得?”
“沒錯了!”黃玉敬說道,“另外,皇上打小的時候,她就跟著皇上了,多少年的情義,其實……就跟皇上的姐姐差不多!”
王花花吞了吐舌頭,“厲害,厲害!”
“師傅,”趙二說道,“你說,咱們該怎么稱呼翠兒呢?”
“我呢,”黃玉敬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叫她‘翠兒姑娘’、‘翠兒姐姐’,都可以;你們呢,就叫‘翠姑姑’好了!”
黃玉敬的年紀,比翠兒大了一倍不止,叫翠兒“姐姐”,似乎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不過,宮里邊兒的執事,太監也好,宮女也好,從來不會按照年紀排輩分,年紀大的太監,認年紀輕的太監做“干爹”,也不是沒有的事兒。
“好,”王花花和趙二一起點頭,“‘翠姑姑’!”
“你們可別上桿子叫人家‘姐姐’——”
說到這兒,黃玉敬臉色微微一沉,“不配!”
“師傅你放心,”王花花說道,“我們可是你老人家帶出來的,哪里會那么沒有眼力價兒?”
“也別瞎拍馬屁,瞎獻殷勤!”黃玉敬說道,“不然,一不小心,就拍到馬蹄子上了!今兒個‘一等席’這件事兒,就看出來了——這兩位主子的路數,出挑的很!沒真正摸到門道之前,都給我小心著點兒!”
這一回,王花花和趙二,一起吐了吐舌頭。
“哎,師傅,”趙二說道,“你說,咱們這位‘翠姑姑’,是不是就這么一直在宮里呆下去了呢?”
“我哪兒知道啊?”
“理藩院胡同那邊兒,”趙二說道,“就那么一直空下去了?”
“咸吃蘿卜淡操心!”黃玉敬說道,“‘潛邸’空不空下去的,關咱們什么事兒?”
“也不算瞎操心,”趙二看了王花花一眼,“我和王花花兩個,方才還在嘀咕呢,如果……翠姑姑在宮里邊兒有了喜,那算怎么一回事兒呢?”
黃玉敬一愣,哎喲,這還真是個事兒!
一個宮女,在宮里頭懷了孕,卻既不是皇帝經的手,也不是偷情偷來的,正大光明,這——
真正是前所未有呀!
“還是咸吃蘿卜淡操心!”黃玉敬說道,“真有那么一天,是在宮里生,還是出宮生,該怎么辦,‘上頭’自然有安排,用咱們操這個心?”
“嘿嘿,”王花花詭異的一笑,“說到這個生……”
話說了半句,改了口:“師傅,今兒個,軒王爺應該就在乾清宮宿下了吧?”
“應該是吧!”
“這個……嘿嘿,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