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托胡迪夏,”曹毓瑛問道,“年紀不大吧?”
“不大,”關卓凡說道,“二十出頭吧。”
“不過二十出頭,”曹毓瑛慢吞吞的說道,“首豎義旗,便一呼百應,這……嗯,后生可畏,前途無量啊!”
說到這兒,淡淡一笑,“我看,這樣的人才,不在本地做官,出來見一見世面,也好進身之地,更大一些。”
幾位聽眾,連關卓凡在內,心中都是一動。
曹毓瑛的話,重點不在后面的“進身之地,更大一些”,而在前面的“這樣的人才,不在本地做官”。
話中深意,幾位聽者,都有默喻不過,只能默喻,不能說破,落下言銓。
“琢如說的是!”郭嵩燾裝作抓不住重點的樣子,呵呵一笑,“外頭……天寬地廣嘛!這個托胡迪夏,主動表示,愿背井離鄉,固然是男兒志在四方,不過,亦可見其欣慕圣化之誠!”
“這倒是的,”曹毓瑛也說了公道話,“新疆天遙地遠,維人如果在內地服役,不曉得多少年才能夠回一次家鄉?確實是難為他了!”
文祥、許庚身都點頭稱是,“實在不容易!”
然而,軒親王獨持異調。
“現在嘛,”關卓凡微笑著說道,“確實是挺不容易的,不過,過得幾年,等到鐵路修到了烏魯木齊,內地、新疆往返,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過得幾年”……“鐵路修到了烏魯木齊”?
文、曹、許、郭,都以為軒親王口誤,或者自己聽錯了。
看到下屬們疑惑的表情,關卓凡認認真真的補充了一句,“諸公沒有聽錯,我說的,嗯,就是‘過得幾年,等到鐵路修到了烏魯木齊’”
此言一出,“諸公”的表情就不是“疑惑”了,有人睜大了眼睛,有人微微張開了嘴,嗯,這就叫“瞠目結舌”了。
“諸公”的腦海中,不約而同,跳出了軒親王手繪的中國鐵路“一期工程”的宏圖:
兩縱、兩橫。
以北京為中心,一共四條,南路兩條,是為“兩縱”;北路兩條,是為“兩橫”。
南路的東線,為“京滬線”,由北京而天津,入山東而濟南,繼入江蘇而徐州,而金陵,而上海。
江南為中國財富淵藪,“京滬線”溝通京城、江南,為朝廷掌握天下財富之關鍵。
南路的中線,為“京漢線”,由北京而保定,入河南而鄭州,繼入湖北而漢口。
漢口為九省通衢,“京漢線”為朝廷掌握天下中樞之關鍵。
這是“兩縱”。
北路的東線,為“京奉線”,由北京而天津這一段和京滬線重疊,然后由天津北上山海關,而終于奉天。
東北為國朝龍興之地,沃野千里,“京奉線”為開發、經營、鞏固東北之關鍵。
北路的西線,為“石太線”,西端是太原,東端則在直隸境內一個叫做“石家莊村”的地方,和京漢線交匯。
“石太線”有兩大功用:一,為將來進一步經營西北打一個前站;二,山西富集煤礦,此線,為晉煤外運之關鍵。
這是“兩橫”。
目下,真正完工的鐵路,有兩條,一條“唐津鐵路”,一條“京津鐵路”。
“唐津鐵路”南止于大沽,“京津鐵路”則東起于大沽,二者在此銜接,共為日后的“京奉線”的南段,因此,將這兩條鐵路,理解成一條“京唐鐵路”,也不是不可以。
這條“京唐鐵路”有多長呢?
“唐津鐵路”全長一百八十六里,“京津鐵路”的長度,剛剛好是前者的兩倍,全長三百六十五里,加起來,嗯,這條“京唐鐵路”,全長五百五十一里。
目下,鐵路所有的“家底兒”,都在這兒了。
“兩縱兩橫”的其他線路,要么剛剛開工,要么還在勘測和繪圖的階段。
這個時候,軒親王說什么“過得幾年,等到鐵路修到了烏魯木齊”?!
北京到烏魯木齊 幾位大軍機的視線,不由自主,都落到了那張攤開的地圖上。
北京到烏魯木齊,目測差不多距離五千里吧!
就是說,手頭上的“家底兒”攏在一起,不過這條……呃,“京烏線”或者叫“京迪線”?之十一。
不對,不能這么算 “京烏線”也好,“京迪線”也罷,不可能是直捅捅的從北京通到烏魯木齊,一路上,必然是拐來拐去的,這條鐵路的總里程,絕不止于五千里!
大伙兒的目光,都在地圖上逡巡著:北京、大同、太原、西安、蘭州……最后到達烏魯木齊的迪化 好家伙,沒有一萬里,也有八千里啊!
再想一想“兩縱兩橫”
京滬線一千四百六十三公里,京漢線一千兩百一十四公里,京奉線八百四十二公里,石太線二百四十二公里,加在一起,三千七百六十一公里。
其中,京滬線、京奉線的北京至天津段是重疊的,亦即“京津鐵路”之北京至天津城區部分,這一段,大約一百六十公里,這么算下來,“兩縱兩橫”加在一起,全長三千六百公里。
三千六百公里就是七千二百里。
我滴個神哎!
一條“京烏線”或“京迪線”,就頂得上整個“兩縱兩橫”鐵路網的長度了!
這還沒有考慮到工程的難度在西北的戈壁、大漠里修鐵路,那個難度,不是內地的平原可比吧?!
難道,軒親王改了主意,管他“幾縱幾橫”,統統都先擱了下來,把所有的力氣,全放在這條“京烏線”上?
不對勁兒吧!
屋內一片沉默。
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態度軒親王“京烏線”的計劃,沒有一個大軍機是贊成的。
不過,關卓凡神色自若。
“本來呢,”他打破了沉默,“做鐵路‘一期工程’規劃的時候,還沒有想著就把鐵路修到烏魯木齊去。那個時候,西北的亂子,不過只平定了陜西一省,甘肅回亂方熾,新疆更不必提,根本談不上修什么鐵路。”
頓了頓,“現在不同了!陜、甘二省,不僅早已靖定,也已經大致的回到氣兒來了,新疆呢,馬上就要盡歸版圖,陜、甘、新,眼見就是‘一盤棋’了!所以,嗯,這個鐵路的修筑,可以提上日程了!”
“修這條鐵路,有兩大益處”
“第一,為了西北的長治久安。”
“如果沒有鐵路,新疆和內地,始終交通困難你們看,托胡迪夏就是個很好的例子,新疆人出來當個兵,多少年回不了一次家,探不了一次親!如是,新疆和內地,就始終是隔了一層,變不成真正的一家人!”
“事實上,就算是一家人,也得常來常往,不然,關系也一定會疏落的!這個,俗話說的好,‘三年不上門,是親也不親’嘛!”
“人員如是,物資亦如是!沒有鐵路,什么都得靠馬拉人拽,新疆、內地,天長地遠,一路上戈壁黃沙,物資的輸送,實在是太困難了!沒有鐵路,內地的物資進不去,新疆的物資出不來能進去的、出來的,就那么一丁點兒,對彼此的經濟興作,其實都沒有什么實質性的作用!”
“可以說,如果沒有鐵路,新疆的經濟,始終是發達不起來的!”
“這一層,這一回替西征大軍籌劃輜重糧秣,我是太有感觸了!”
“當時我就想,如果有一條鐵路,將新疆和內地連了起來,這場仗,不曉得能省下多少銀子的軍費?修鐵路花錢,可是,這些個地方省下來的,也多啊!”
“還有,時間上也省啊!如果有了鐵路,新疆的亂子,幾個月前,大約就已經平掉了!”
“不對,應該這么說如果有了鐵路,新疆的亂子,根本就起不來!第一個火頭點起來,十天半個月,朝廷的軍隊就進去了,怎么可能眼見遍地烽火,束手無策,徒呼荷荷,終至不可收拾之局面?”
“所以,如果有一條鐵路,從北京通達烏魯木齊,就等于,朝廷的手,從京師探了出來,一下子伸到了幾千里外,將新疆緊緊握在手中,一切掌控自如!”
聽起來是不錯的……
“第二,”關卓凡繼續侃侃而談,“如果有了這樣的一條鐵路,將來對俄的戰事,可操必勝!”
幾位大軍機,都是微微一震。
“目下,”關卓凡說道,“俄羅斯在中亞,是沒有鐵路的,他們使的,是個‘堡壘線’的招數沿途修筑堡壘,以為憑依,一步一步,向前推進,將中亞諸國,一小塊、一小塊的蠶食掉。”
“這一招,雖然比較扎實,可是,短時間內,能夠調動的軍隊不多別的不說,輜重糧秣就跟不上來!‘堡壘線’這一手,對付浩罕國一類的對手夠用,對付咱們,不見得夠用如果咱們有了連通內地、新疆的鐵路,俄羅斯這套把戲,就百分百的不夠瞧了!”
“所以,咱們要修這樣的一條鐵路!”
“還有,過多幾年,俄羅斯說不定也會在中亞修鐵路,等他把鐵路修好了,這個仗,可就不好打了!”
“所以,咱們要趕在他的前頭哪怕只搶前他一年呢!”
最后,關卓凡一字一句,“鐵路通達烏魯木齊之日,就是咱們對俄開戰之時!”
軒親王舌綻蓮花的“兩大益處”,文、曹、許、郭四位大軍機,沒有不為之心動的,可是 修鐵路是要花錢的啊!
修“京烏線”,不論有什么益處,修好之前,是一兩銀子也見不著的,能見著的,是花出去的銀子 這……可是堆成了山的銀子啊!
這座“銀山”,其重幾何,目下,根本無法計算,甚至無法想象!
這個錢,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