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說自己“倦了”,并不是什么托詞,她是真的精疲力盡了。
劇烈的情緒波動,是一件很耗精力的事情,過去的這五個鐘頭里,慈禧的情緒,一直處在大起大伏之中,尤其是那一段嚎啕痛哭,不論對于心理、還是對于生理,都是嚴重的“透支”。本已是勉力支持,乍覺夕陽沐體,神思恍惚,一口氣突然就泄了下來。
關卓凡出去了。
不多時,玉兒進來了,一起進來的,還有李蓮英。
兩個人都極勉強的維持著自己臉上的笑容。
玉兒的樣子,像一只受到了嚴重驚嚇的小動物,臉上有無可掩飾的怔忪不定,笑容似乎只是她的一個“障身法兒”,好像有一點兒什么風吹草動,她就要扔掉自己的笑容,奪路而逃。
這十個月來,北京發生的種種大變,她大致都已知道了。
其受到的震撼,并不比慈禧小多少。
李蓮英呢,則是另外一種狀況:主子面前,做奴才的,不可以木著臉;可是,眼下,是“迭遭大變”之期,絕不能再像去北京之前那樣,堆出一臉的花兒來,要小心翼翼的,維持一種“適度”的表情。
慈禧留意到,玉、李二人,手上都拎著一只皮箱,玉兒手上的小一些,李蓮英手上的大一些。
玉兒的另一只手,還夾著一本護書。
這是什么?
李蓮英放下皮箱,跪了下來,磕頭請安。
慈禧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說道:“嗯,回來啦?”
“是,奴才……”
李蓮英低著頭,似乎哽咽了一下,沒有把話說下去,身子卻俯的更低了。
“在北京這兩天……你都去了哪兒呀?”
“回主子的話,”李蓮英抬起了上身,但依然低著頭,“奴才一直呆在朝內北小街軒親王府……”
微微一頓,“一步也沒有出去過。”
“哦……”
我明白了。
那就沒有什么可問你的了。
見慈禧無話,玉兒小心翼翼的說道:“主子,這兩個箱子,是王爺交代下來的,他說,里面兒裝的,是他從北京帶過來的……脈案、折子……”
哦,是這些……
“王爺說,箱子里邊兒的文件,一份一份,都編了號碼,這本護書里面兒夾的,是目錄……”
慈禧心中,微微苦笑:好周到啊。
“嗯,擱著吧。”
玉兒將兩個皮箱,歸攏在一邊兒,護書則放在了梳妝臺上。
然后,試探著說道:“主子,該傳晚膳了……”
“那就傳吧。”
慈禧的聲音,透著倦意,但還算平靜。
站著的玉兒和跪著的李蓮英,都暗暗的透了口氣,他們生怕慈禧以“沒有胃口”為名,直接撤了晚膳。
那就難看了。
軒親王現在可還在行宮里頭呢。
玉兒正要退了出去,慈禧又說道:“起來吧,一塊兒過去照料照料吧。”
這句話,是對著李蓮英說的。
他不由怔了一怔。
這是……沒有問自己話的意思了。
至少,暫時沒有。
“是。”
李蓮英又磕了一個頭,站起身來。
行宮另有“餐室”,但慈禧傳膳,大多都在寢臥,今天也不例外。
出乎玉兒和李蓮英的意料,圣母皇太后的飯量,居然沒有明顯的下降。
本來,他們兩個都擔心,圣母皇太后雖然如常傳膳,但會淺嘗輒止,略動動筷子,就吩咐撤下去的。
事實上,慈禧確實是“沒有胃口”,但她體氣強壯,五個鐘頭的劇烈消耗,帶來了明顯的饑餓感,兩種相互矛盾的感覺拉扯之下,她決定,還是要“努力加餐飯”。
因為,她曉得,今兒個只不過開了個頭兒,只不過替她把狀況擺擺清楚,何去何從,是接下來的事兒,她得打醒十二分的精神,應對即將到來的挑戰。
因此,唉,不能不勉強自己,填飽肚子。
不然,可就沒有足夠的精神頭兒去打這場仗了!
傳過晚膳,凈了手,漱了口,上了茶。
雖然寢臥之內,沒有第三個人,玉兒還是微微壓低了聲音,“主子,王爺在楠本先生那兒換過藥后,又過來了這邊兒一趟……”
微微一頓,用手向旁邊兒指了指,“……去了隔壁,待了好一會兒,才離開行宮呢!”
慈禧心中一跳。
隔壁,是小官和乳母的房間。
心頭熱了一熱,鼻子微微的酸了。
悵然片刻,突然發覺,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小官還沒起名字,大名、乳名都沒有——
自己忘了叫他替小官起名字了。
明天,這個事兒,無論如何,不能再忘了。
她點了點頭,說道:“他回了小站軍營?”
“是。”玉兒說道,“奴婢跟王爺說,王爺現在受了傷,軍營那邊兒,只有幾個勤務兵,一個個笨手笨腳的,一定照料不好王爺,今兒個,王爺就留在行宮過夜好了……”
頓了一頓,“可是,王爺說……不合適。”
不合適?
慈禧微微苦笑。
不合適。
他不合適,我也不合適。
心里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王爺說,”玉兒繼續說道,“主子鳳體疲倦,那些個脈案、折子,不必急著今兒晚上就御覽,養好精神了,明兒個再看,也不遲。他說,后天上午,巳初二刻,再過來請訓。”
“后天?”
“是。”
“九點半鐘……嗯,好。”
抿了口茶,沉吟了一下,慈禧說道,“今兒個就不出去遛彎兒了,我歇一小會兒,半個時辰吧……戌初二刻,你請七福晉過來。”
“是,奴婢曉得了。”
本來,還有一件事情該請圣母皇太后的示下的:現在是“國喪”,行宮這邊兒的人,要不要也換裝“服喪”?
傳膳的時候,玉兒和李蓮英兩個,已經悄悄的商量過了,并達成了共識:該準備的,咱們在下頭悄悄的準備,但是,這個事兒,圣母皇太后如果不提,咱們兩個,就都裝做沒想起來,暫時也不要提了。
一見慈禧的面兒,七福晉的眼圈兒就紅了。
行禮、賜座、上茶,玉兒和李蓮英退出去的時候,七福晉的淚珠兒,已經在眼眶里打轉了。
可是,慈禧不想再流眼淚了——下午的眼淚,已經流的夠夠的了!
更加沒有理由,反過來安慰這個笨妹妹——如果不是你太沒有用,管不住老公,那個混球奕譞,也不至于咬上了我,終于闖下了塌天的禍事來!
“方家園那邊兒……都還好嗎?”
這是在問候親人,可是,慈禧的語氣,卻是冷冰冰的。
七福晉趕忙拭了拭眼睛,欠一欠身,說道:“回太后的話,都好!母親雖然有些老寒腿兒,不過,能吃能睡,身子骨兒,硬朗著呢!”
頓了頓,“照祥、桂祥兩個,還是老樣子,上一次……”
“不說他們兩個了。”
慈禧打斷了七福晉的話。
七福晉微微一怔,滯了一滯,“是。”
“關卓凡的傷……果然是奕譞派人做的么?”
七福晉渾身一震,“刷”的一下,臉白了。
她沒有想到,一見面,姐姐就問了這個。
囁嚅了兩下,七福晉用低的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道:“回太后……是的。”
“關卓凡說,”慈禧盯著七福晉,“他手上并沒有實在的證據,那么,這個事兒,你怎么能夠斷定,就是老七干的?”
“是……奕譞自己說的。”
什么?
慈禧愕然,“他自己說的?親口對你說的?”
“是。”
不可思議。
“怎么回事兒?他怎么能跟你……說這種事兒呢?”
“回太后,”七福晉說道,“逸軒出事兒后,下頭都在傳,刺客是……奕譞派的。有一次,將旁邊兒伺候的人都支出去了,我就問他,‘逸軒遇刺,是不是你做的?’”
頓了一頓,“他說,‘是我做的怎么樣?不是我做的又怎么樣?’”
慈禧的眉頭皺起來了。
“我嚇了一大跳,說,‘真的是你做的?’他說,‘你愛說什么,就是什么!’”
慈禧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我哭了,說,‘你放著好好兒的日子不過,瞎折騰些什么呀?你這不是失心瘋了么?虧我還在母后皇太后面前,拼了命地替你分辨,想不到……’”
“你等等——”
慈禧打斷了七福晉的話。
巧的很,當時,奕譞也是在這里打斷了妻子的話頭。
“你問他‘逸軒遇刺、是不是你做的’之前,”慈禧說道,“你們兩個,有沒有吵架?是不是話趕話的就——”
說到這兒,慈禧打住了,緊緊的盯著七福晉。
七福晉雖然不算聰明,可也明白姐姐的意思,說道:“沒有吵架啊!”
微微一頓,“之前的幾天,不曉得他在外頭瞎折騰些什么,都不著家,有的時候,晚上就在海淀別墅那邊兒過夜了,那一次,難得他在家里和我一起用晚膳——看得出來,他興致很好。”
又頓一頓,“吃飯的時候,我和他話都沒說上兩句,更加談不上什么吵架了。”
這——
“你說下去吧。”
“我不是說‘想不到’嗎?”七福晉說,“他說,‘想不到?再過兩天,還有你想不到的事兒呢!’說罷,掉頭就出去了。”
說到這兒,聲音低了下去,“就是那天晚上出的事兒,老睿他們……”
嗯,“查看家產”來了。
這么說,關卓凡遇刺,真的是奕譞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