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軍……入城?”
慈禧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是。”
“入……宮?”
說到“宮”字,慈禧不僅聲音,連手也微微的顫抖起來。
“是。”
關卓凡的聲音,依舊平靜、坦然,甚至是……輕松的。
他使用了一個曖昧的、低調的字眼——“協防”,但軒軍入城、入宮的消息,對慈禧來說,依然猶如晴天霹靂,震撼的程度,遠遠超過了穆宗的賓天。
她的腦子里“轟轟”作響。
軒軍入城,已經夠——
還入宮?!
這不是……兵變了嗎?!
不,這不僅僅是兵變,這是……政變!
不,不,也不僅僅是政變,主政的,就是他自個兒……
這是,這是……
慈禧的腦海中,終于跳出了一個合適的字眼兒——
造反!
她幾乎喘不上氣兒來了。
一陣昏眩,眼前關卓凡的形容,變得模糊了。
他的聲音,也變得遙遠了:
“臣曉得,軒軍入城、入宮,頗為驚世駭俗,亦……未必能見諒于圣母皇太后!不過,彼時的情勢,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不行此萬般無奈之舉,臣實在不曉得,如何才能夠……維護母后皇太后于萬全?”
萬般無奈……萬全……
道理似是這么個道理,可是——
這么干,就是造反,就是造反啊!
可是……這是在造誰的反呢?
關卓凡的聲音,似乎靠近了些:
“還有,臣雖說不敢惜命,可是,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如果沙場交兵,為國捐軀,馬革裹尸,可謂無憾;可是,如果這條命,是在深宮之中,莫名其妙的葬送在小人手里,臣……嘿嘿,也是……不大甘心的。”
慈禧一凜。
“除非臣再也不進宮了——嗯,那就是第二次‘退歸藩邸’啦,而且,這一次,一退就得退到底!呃,也不對,就算‘退歸藩邸’,逢著國典慶吉,也得入宮叩賀啊!這,可真是叫人作難了……怎么辦好呢?”
怎么辦?是,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關卓凡兀自在自譬:“就算真的再也不進宮了,可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的事兒,也是很多的,臣……嘿嘿!”
慈禧畢竟是慈禧,心頭的一波狂潮過去,她已勉強定住了神,默念道:
我不能跟他吵!我不能跟他吵!
他的兵,既然已經進了城、進了宮,一切形勢,便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我要沉住氣!沉住氣!
不然……
不然會怎么樣?
一個可怕的念頭冒了出來,慈禧渾身上下,不寒而栗了!
她不禁有些慶幸:幸好,現在才知曉軒軍入城、入宮的事兒!
前邊兒已經有了那么多驚天動地的消息打底兒了,自己還聲嘶力竭的哭過一輪,該發泄的發泄了,該失態的失態了——如果是一見面的時候,便曉得軒軍入城、入宮,自己一定會驚怒交集,不可自控,和他大吵大鬧的!
慈禧開口了,聲音還是禁不住有一點顫抖:
“你也是……為難!也確實是……像你說的,萬般無奈!”
頓了頓,“不過——”
苦笑了一下,“實話實說,聽到這個消息,我是真的……被嚇了一大跳。”
關卓凡趕忙欠身說道:“謝太后體諒!臣感激之至!呃,驚擾了太后的宸衷,臣……惶愧之至!惶愧之至!”
之至,之至……
方才,你“上擾”了“東邊兒”的“宸衷”,現在,你又“驚擾”了我的“宸衷”,你——
我真想鉆進你的肚子里,看一看,你的“宸衷”,又是一副什么模樣?
“協防內城九門,”慈禧沉吟說道,“怎么個‘協防’法兒,我大致想像得出來,這……也罷了;不過,協防大內,我就不大明白了——怎么個‘協防’法兒呀?難道……把原先的侍衛,全部換掉嗎?”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那就不叫‘協防’了。再說,大內的侍衛,絕大多數,都是無辜的,全部換掉,既有失公允,也不好安置。”
頓了頓,“原先的侍衛,一切如舊,只是在緊要的位置上,再放上軒軍就是了。嗯,或者,叫做‘聯防’,更加恰當些。”
“哦……”
過了片刻,慈禧又說道:“進宮的軒軍,一共多少人啊?”
“千把人吧。”
“嗯,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這么些個兵,平日里……都住哪兒呀?”
慈禧的“平日里”,是“不當值”的意思。她想當然的認為,這批軒軍,和侍衛一樣,當值才入宮,不當值的時候,自然是住在軍營里。不過,這批軒軍,不論是三里屯調進來的,還是豐臺大營調進來的,都不大可能住原來的軍營了——三里屯也好,豐臺也好,都在城外。因此,她問“住在哪兒”,意思是說,城內的新的軍營在哪兒呀?
“回太后,”關卓凡說道,“分成兩部分——一部分住在神武門兩側的東長房、西長房,另一部分……住在南三所。”
住在……宮里?
慈禧目瞪口呆。
而且……南三所?!
那是什么所在?那是——“青宮”!是皇子住的地方!
軒軍居然——
太過分了!
慈禧的太陽穴,“突突”的跳了起來。
這一次,她再怎么努力,也無法掩飾自己的“失態”,只好……不說話了。
關卓凡也不說話。
過了片刻,他面無表情的說道:“軒軍駐扎大內,雖體制所無,不過,非常之時,只能行非常之事,不如此……無法扼控形勢。”
非常之時,非常之事……
對,現在是“非常之時”,我一定要沉住氣,一定要沉住氣……
慢慢兒的,太陽穴不跳了。
“也罷了,”慈禧緩緩透了口氣,聲音低沉,“也是……沒法子的事兒。”
頓了頓,“可是,這么做,到底太特出了——我是擔心,外頭會有什么……反應。”
關卓凡淡淡一笑,“太后所慮甚是。”
“哦?外頭……真有什么反應嗎?”
“反應大著呢!”關卓凡說道,“太后還記不記得,臣說過,樸庵還有個大手筆?——這就來了!”
微微一頓,“軒軍入城、入宮沒幾天,神機營的三個全營翼長,文衡、榮祿、恩承,突然跑到我那兒——不是一塊兒來的,文衡打頭,榮祿次之,恩承再次之,一個時辰之內,先后登門——說的話,卻都一樣的——”
神機營?
慈禧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該不會——
“他們說,”關卓凡的聲音,異常平靜,“樸庵……嗯,醇郡王宣旨,神機營不日起兵,‘清君側’。”
慈禧的身子猛地一晃,一剎那間,她有了一個錯覺:提起來的心,一躍而出,跳進了自己的嘴巴。
瞠目結舌。
“……宣旨?!”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自然是矯詔。”
矯詔?!
老七……瘋了?!
“這兩份矯詔,都有趣的很,臣也大致都背得出來,太后要不要……奇文共欣賞?”
這句話,已經不像臣子向君主回話的的口吻了,不過,慈禧根本顧不上這些,她顫聲說道:“你……說。”
“第一份矯詔,是矯母后皇太后的詔,嗯,還是……‘血詔’呢。”
血詔?!
關卓凡清了清喉嚨,“是這么說的——諭醇郡王等:關卓凡稱兵造亂,挾持圣母,大逆不道!大清危在旦夕,著醇郡王會同榮祿、恩承、文衡既神機營眾將士,捕拿關逆,匡救宗社!特諭!”
慈禧的太陽穴,再一次“突突”的跳起來,直跳得她頭昏目眩。
“第二道矯詔,更加有趣——居然是矯文宗皇帝的詔。”
“文宗皇帝?!”
“是的——遺詔。”
“遺……詔?”
慈禧的聲音,顫抖的厲害。
“不錯,”關卓凡點了點頭,“‘遺詔’。”
頓了頓,“上面兒是這么說的——”
“咸豐十一年三月初五日諭皇后:朕憂勞國事,致攖痼疾,自知大限將至,不得不棄天下臣民,幸而有子,皇祚不絕,雖沖齡繼位,自有忠藎顧命大臣,盡心輔助,朕可無憂。所不能釋然者,懿貴妃既生皇子,異日母以子貴,自不能不尊為太后;唯朕實不能深信其人,此后伊如能安分守法則已,否則著爾出示此詔,命親貴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詔如奉朕面諭,凜遵無違,欽此!”
慈禧的太陽穴,不跳了,她全身上下的血液,似乎都凍住了。
關卓凡盯著慈禧,緩緩說道:“只怕……這道矯詔出來之前,太后還目樸庵為……‘我的人’吧?”
我的人,我的人……
慈禧一片茫然。
我為什么想笑呢?我其實是想哭的啊。
在此之前,我也目你為“我的人”啊,而且,是真正的“我的人”……
我的人……
誰才是“我的人”?
我想笑,我想哭。
嗯,“樸庵”……我有些明白了,你為什么喊他“樸庵”了……
漸漸的,慈禧覺得,自己的血液,又重新開始流動了。
感官開始敏銳,感覺開始清晰。
其中的兩種感覺,壓倒了一切——一是后怕,一是憤怒。
難以言喻的后怕,產生了難以言喻的憤怒。
她咬牙切齒的:“奕譞這個……混蛋!”
原本,我以為他只是蠢笨、昏聵,原來,他竟然……是要我的命啊!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我怎么礙著他的事兒了?!
略一思襯,就明白了:
他是把我當成了關卓凡的……后臺,他要把關卓凡連根拔起,我呢,就是他眼中的關卓凡的“根”……
慈禧想起了瑞麟上的那個折子。
外頭看我和他,真的都是“二位一體”啊……
事實上呢?
真的是這么回事兒嗎?
也許……真的是這么回事兒?
也許,我和他,真的是……二位一體,不可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