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內北小街,軒親王府,后花園,芙蓉榭。≯≯>
四位大軍機祥是最后一個到的。
由軒王府的仆從服侍著,文祥先在偏廳換了便服,進入芙蓉榭后,見榭中一張圓桌,五張梳化椅,桌上果品、酒水琳瑯,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都已在座,每人手中一只高腳玻璃酒杯,杯中波光瀲滟,看見他來了,都舉杯含笑致意。
文祥入座,歉然說道:“我來晚了!”
“哪里!”曹毓瑛掏出懷表,看了一眼,“還不到戌時二刻——大約還有半刻鐘吧,博公才是最準時的。”
“我是想著軒親王府佳釀甚多,”許庚身笑道,“早一點過來,不僅可以多喝一點,還可以喝的自在一點——王爺還不在場嘛。”
彼此說笑了幾句,一陣清涼的夜風吹過,四人都覺通體舒爽,放眼望去,湖面蓮葉田田,鼻端暗香浮動,文祥不由嘆道:“紅香世界清涼國!真正是處好所在!”
“只是花期將盡,”郭嵩燾喟然,“荷葉尚田田,菡萏香欲銷,已不如上一次那般灼灼其華了。”
上一次——
那是大行皇帝確診罹患天花,親貴重臣進宮“叩喜”,出宮之后,聚會于此。
彼時,大行皇帝還有痊愈的希望;彼時,醇郡王還嚷嚷著要提前預備嗣皇帝的人選。
現在,大行皇帝已經“大行”,廟、謚都已定了下來,只是尚未正式公布。
現在,嗣皇帝誰屬,其實也同樣已定了下來,一般的是尚未正式公布。
還有,上一次聚會于此之時,那個意氣風的醇郡王,現已被開去了御前大臣、領侍衛內大臣的缺,同此地的主人,彼此已算是破了臉了。
真是……今夕何夕?
想到這些,四位大軍機都不由沉默下來。
“王爺來了!”
說話的是許庚身,他的座位,正對花園入口方向。
一盞宮燈,迤邐而來。
四位大軍機,放下酒杯,站起身來。
燈籠近了,看得清楚,一名侍女提燈,軒親王隨后,再往后,是兩名衛士。
關卓凡已經換了便裝,左臂還是吊著,右手拿著一個物件,似乎是一把扇子。
關卓凡走進榭中,落坐之后,侍女和衛士,都退了出去。
侍女離開了水榭,不過,兩名衛士卻未遠離,保持著一個既聽不清楚榭中人說話、又能夠看得見榭中人動作的距離。
“沒法子,”關卓凡微微苦笑,“今兒的事兒出來之后,近衛團新訂了規矩,說只要我在戶外,就不能脫離衛兵的視線。”
文祥和曹毓瑛都想起了圖林說的,“軒親王如果進了屋子,門外,必須有軒軍守衛;軒親王如果在屋外邊兒,必須為軒軍目光所及。”
“今日之事,”文祥說道,“萬萬不可重演!近衛團再怎么謹慎行事,也不為過的。”
“唉,就是……像黏上了一帖膏藥!”
關卓凡嘆了口氣,無奈的搖了搖頭:“算了,不說這個了。”
頓了一頓,“對了,酒你們自個兒喝著,不必管我——身上有傷,醫生不許我喝酒。”
這個時候,四位大軍機才看清楚,軒親王手中的那個物件,不是什么扇子,而是一個白折子。
不過,明顯不是奏折。
是什么呢?
“跟你們說個事兒,”關卓凡手中的白折子,微微的晃動著,“近衛團既已入城,三里屯的營地,就空出來了,我叫豐臺大營的吳建瀛,分出一個團,調駐三里屯,這樣,嗯,東西兩頭,平衡一些。”
豐臺大營吳建瀛部的動向,是朝野關注的焦點,四位大軍機自不例外,至此,情形明晰了。
近衛團三里屯的駐地,“空出來了”,本身并不是什么問題,并不是一定要填滿的;但“東西兩頭,平衡一些”,卻是非常重要的考量。豐臺在北京城西南,三里屯在北京城正東,“東西兩頭,平衡一些”是一個比較委婉的說法,真實意思是:從東、西兩個方向,像一個鉗子一樣,夾住北京城。
還有,豐臺大營距北京城較遠,三里屯距內城,卻只有三里——不然怎么叫“三里屯”呢?如果“有事”,急行軍不到一刻鐘,就到了朝陽門,“緩急可恃”。
不過,還好,吳建瀛部總算沒有入城。
近衛團和吳建瀛部,究其竟,都是野戰部隊,但近衛團好歹還掛了一個“近衛”的幌子,吳建瀛部,可是連這個幌子也沒有。
軒軍的調動和部署,利落、嚴密、謹慎,四位大軍機,都只連連頷,不能多置一辭。
有人暗自祈禱:老天保佑,希望到此為止,不會再有什么新的調動和部署了吧!
正在思緒聯翩,軒親王又說話了。
“有一個事兒,”關卓凡說道,“不曉得你們還記不記得?”
頓了一頓,“嗯,辛酉年的時候,兩宮垂簾后的第一道恩詔?”
兩宮垂簾后的第一道恩詔?
四位大軍機皆努力回想。
彼時,郭嵩燾不在中樞,不免茫然,但是文、曹、許三人,很快就都想了起來,相互以目,彼此點頭。
“記得,”文祥說道,“其實,這個事兒,我還是始作俑者呢!”
“哦?請道其詳!”
文祥不曉得軒親王為什么會重提舊事,不過,依舊坦然說道:
“肅順當政之時,公事也好,私誼也罷,同朝廷、地方的大小官員,自然有許多函件往來。這其中,有人謹守分際,但是,也有的人,見肅順炙手可熱,為求幸進,不免曲意攀附。還有的人,雖然本心并無意攀附肅順,可是,伊既然當權,為求辦事順遂,也不免諛之、美之了。”
微微一頓,“抄肅順家的時候,在伊之內臥,現了一個大保險柜,費了好大的氣力,最后,找了洋工匠過來,才將之打開。一看,里面裝的,不是金銀珠寶,而是賬本和信件。賬本不去說他,不過是納賄、送禮、各種人情的記錄,說信件——這些信件,就是那些諛美肅順的信件。”
四位聽者,神情都極專注。
“我當時不知輕重,”文祥說道,“見肅順珍而重之的將信件藏在保險柜內,不禁好奇,拆了幾封來看——哦,對了,抄肅順的家,是我帶的隊。”
頓了一頓,微微苦笑,“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又頓一頓,“何止‘諛美’二字?其中不少字眼,雖然隱晦,但是如果細究,都能戴上一頂‘悖逆’的帽子!——總之,絕非人臣所應言、所忍言的!”
“其中,猶以陳子鶴為甚!”
陳子鶴,名孚恩,子鶴是他的字,肅順當政時的吏部尚書。
這時,曹毓瑛插了一句,“吏部為六部之,向來的規矩,堂官須翰林出身,陳子鶴并非翰林出身,卻做了吏部尚書,完全是靠了肅順的引援之力,因此,攀附肅順,尤其起勁。”
“琢如說的不錯,”文祥點了點頭,“肅順的心腹之中,出謀劃策,推杜繼園;聯絡奔走,靠陳子鶴——結果,聯絡來,奔走去,生出了異樣的念頭!”
杜繼園,就是杜瀚,繼園是他的號。
“說的明白一些,”文祥的聲音干巴巴的,“陳子鶴說給肅順的那些話,雖然隱晦,其實就是‘勸進’!”
曹毓瑛、許庚身,是曉得此事的來龍去脈的,但聽到“勸進”二字,還是不由心頭微微一震,郭嵩燾就更不必說了——他是第一次聽人細說此事之端詳。
關卓凡面色平靜如水。
“當時,我十分苦惱,”文祥說道,“這些信件,如果公之于眾,不曉得要掀起多大的風波?陳子鶴不必說了,一定是保不住領的,別的人,罪之、黜之、罰之,還不曉得有多少呢!”
頓了一頓,“殺載垣、端華、肅順,已經是朝野震撼——足夠了!如果再興大案,人心惶惶,內外不安,何能君臣同心,共臻治世?”
說到這兒,嘆了口氣,“再者說了,陳子鶴雖然攀附肅順,妄生異念,可是,到底也是一等一的人才!如果朝廷寬大為懷,伊幡然自新,未嘗不能再為國家出力——可惜了!”
文祥的“可惜”,有兩重含義:一是說殺掉陳孚恩“可惜”,一是說陳孚恩后來的結局“可惜”。
辛酉政變之后,陳孚恩遠流新疆伊犁,他知恥后勇,奮勉效力,前后兩任伊犁將軍,都為其請功,第一次,朝廷不準,第二次,伊犁將軍明緒,奏言陳孚恩籌餉、籌兵不遺余力,懇請予以釋放,這一次,朝廷終于準了,同時,命陳孚恩留在伊犁,協助辦理兵餉事宜。
陳孚恩大為振奮,正待大展拳腳,不料回亂蜂起,伊犁陷落,明緒戰死,陳孚恩一同死難。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我明白了,因此,博川你就出奏,請將這批信件,不經拆閱,一火焚之?”
這就是兩宮垂簾之后的第一道“恩詔”,也確實起到了很明顯的安定人心、團結異己的作用。
“出奏的是恭親王,”文祥說道,“我只是向恭親王建議罷了。”
“一樣的,”關卓凡說道,“博川,此舉大有古大臣之風!”
頓了一頓,“你們大約奇怪,我為什么把幾年前的事兒,又拿了出來?”
是,我們都有點兒奇怪。
關卓凡將手中的白折子,擱在圓桌邊上,輕輕的拍了拍,“這是因為,我現在的難題,和博川當年的難題,相差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