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軒王府用過了“便飯”,四位軍機大臣,回到紫禁城,在軍機處略歇了一歇,看看鐘點,估計母后皇太后也該歇過了午覺,于是遞牌子請見。し
事實上,慈安為了等他們幾個回來繳旨,早朝散去之后,根本沒有回鐘粹宮,午膳就在養心殿傳,午覺就歇在養心殿的后殿燕喜堂,她心里裝著事兒,也不過小小的打了個盹兒,四位軍機大臣的“綠頭簽”一遞上來,立命傳見。
聽著文祥的回奏,慈安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一邊聽,一邊連連點頭。
回奏告一段落,慈安歡然說道:“我就說,他是個識大體、顧大局的,國家有了事兒,就算自個兒委屈,也不會不管不顧的!”
頓了一頓,“嗯,他是真正有辦法!——嗯,他的這些個法子,你們怎么看呢?”
“臣等皆以為,”文祥說道,“軒親王高屋建瓴、深謀遠慮,新疆的事情,不足以上煩厪慮了!”
“好!”慈安滿面笑容,“大伙兒只要一條心,一齊使勁兒,就什么事情都好辦了!”
“是,母后皇太后圣明!”
“嗯,他什么時候回來?明兒一早嗎?”
母后皇太后的錯覺,和四位大軍機是一樣的,以為關卓凡為疆事深謀,就代表他回心轉意,肯“銷假入直”了。
“呃,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艱難的說道,“軒親王還是……不能奉詔入直。”
“啊?”
慈安愕然,呆了片刻,說道:“那是為什么?他……他怎么說?”
文祥將關卓凡“我現在的情形,同各位一起吃這個飯,不大方便”等話,備細的說了,然后說道:“軒親王倒沒有像昨天那樣,說‘不能奉詔’,可是,這個言下之意,呃,是很明白的。”
慈安又呆了片刻,說道:“唉,這怎么還在鬧別扭呢?”
曹毓瑛剛想將“事緩則圓”什么的搬了出來,只聽母后皇太后決然的說道:“這么拖下去不是回事兒——好吧,他既然還扭著,我親自上門,去跟他說去!”
四位大軍機大嚇一跳:母后皇太后要……臨幸軒親王府?
慈安見下頭沒有反應,略微有點兒奇怪:“怎么,你們不贊成?”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說道,“太后駕臨軒親王府,自然是軒親王的無上榮耀,軒親王必感戴慈恩于無既!可是,萬一,呃,萬一軒親王一時半會兒,于銷假入直一事,還是有十分為難的地方,那么,呃……”
話說到這兒,即以曹毓瑛的的口才,一時之間,也難以尋出合適的措辭,不過,他的意思,慈安已經聽懂了。
皇太后到臣子的家里,親自“促駕”,這個面子,大到了天上,大的不能再大——若母后皇太后駕臨,關卓凡尤不肯奉詔,那真的是“無人臣禮”了。
可是,如果關卓凡“不能奉詔”,不是因為面子的關系,而是還有什么條件沒有滿足,或者其他什么大軍機們還沒有猜到的原因,母后皇太后來這一出,軒親王不奉詔不是,奉詔也不是,他和朝廷之間,可就沒有轉圜的余地了,搞得不好,反而會把事情弄糟。
想通了這個道理,慈安不再堅持“親自上門,去跟他說去”了,可是——
“可是,”慈安她蹙起了秀眉,“這個事兒,不能就這么干擱在這兒呀?總得……總得有個了局呀!”
說罷,貝齒輕輕的咬住了櫻唇。
幾個大軍機都放下了心,曹毓瑛這才把他的“事緩則圓”搬了出來:“啟稟母后皇太后,臣以為,事緩則圓,太后亦不必太過擔憂。其實,今兒個的情形,同昨兒個,已經頗不相同,臣幾個相互開玩笑,說,昨兒個,軒親王不過招呼了我們幾塊點心,今兒個,可是賞了一頓飯呢!”
微微一頓,“臣幾個私下商量,以為軒親王的意思,多少已經松動了些了。”
慈安“哦”了一聲,想了一想,不由輕輕一笑,點了點頭:“嗯,好像……是這么一回事兒。”
“最緊要的是,”曹毓瑛說道,“以今日情形看,再遇到塔蘭齊之類臣等難以決斷的大事,軒親王雖在藩邸,但依舊會以國家社稷為重,為之決疑,則軍國大事不誤,軒親王不在樞府,猶在樞府。”
“不在樞府,猶在樞府”,慈安把這八個字,在心里念了一遍,頗有所悟,又點了點頭,顏色已霽。
“好吧,那就再等一兩天——不過,咱們是不是就這么干等著?”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說,“臣等下去,就要替左宗棠的行轅草擬檄文,還要草擬給俄羅斯的照會,這兩份要件,定稿之前,自然還要請軒親王過目的……”
“啊,好!”這一次,母后皇太后反應很快,“你們就借著這個機會,再好好兒的勸一勸他。”
“是,臣等遵旨!”
頓了一頓,曹毓瑛說道:“到時候,母后皇太后再降一道溫諭,臣以為,這個火候,就差不多了。”
“火候?嗯,火候……”
默謀片刻,慈安說道,“好,就這么辦!”
跪安之后,四位大軍機回到軍機處,已是申初了。
幾個人商量了一下,決定作如下分工:文祥作為外務部會辦大臣,郭嵩燾作為顧委會主委,到外務部,會同外務部署理尚書錢鼎銘,擬定對俄羅斯的外交照會;左宗棠欽差行轅的檄文,則由曹毓瑛、許庚身負責起草,待文祥、郭嵩燾回來之后,再共同酌定。
文祥這個“外務部會辦大臣”,雖然名義上是“外務部署理尚書”錢鼎銘的上司,但外務部的事情,一向是直接向軒親王這位“外務部總理大臣”匯報的,文祥的角色,本質上是關卓凡的一個大參謀,并不直接指揮、調度外務部,這一點,上下彼此都心知肚明,文祥本人,也是一直謹守分際的。
目下,軒親王暫時不在其位,文祥便不愿直接對錢鼎銘這位軒親王的嫡系指手畫腳,以免被人有意無意的“誤會”,因此,他拉上了郭嵩燾——郭筠仙雖然不算軒親王的“嫡系”,卻是軒親王的“親信”,在文、錢之間,是一個合適的“中間人”。另外,“顧問委員會”也是辦開洋務的,郭嵩燾亦是朝中最熟悉俄羅斯情形的人之一,參與對俄交涉,十分合適。
至于“督辦陜甘新軍務欽差大臣”行轅的檄文,雖然由左宗棠、展東祿署名,但其目標受眾,除了塔蘭齊之外,更有俄羅斯和泰西諸強,究其竟是一篇外交文告,所以,要由機樞擬定,而不能出自左宗棠的幕中。
這是兩篇大文章,其中語氣吞吐,關節出入,都要十分講究,說不定要數易其稿,今日之內,是難以定稿的,更不可能一日之內,二入軒親王府。因此,四位大軍機約定,文祥、郭嵩燾離開外務部之后,就不回宮了,明日軍機“叫起”之后,回到軍機處,再共同定稿。
然后,同赴朝內北小街,請軒親王過目。
把軒親王的反應,回報母后皇太后之后,再確定:催促軒親王“銷假入直”的第三道“溫諭”,該如何擬述?
外務部的衙門,設在東堂子胡同,其址即為原來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
這個地方,原為咸豐初年的大學士賽尚阿的宅子,賽尚阿捧著御賜的“遏必隆刀”,領兵去打長毛,出京的時候,風光無比,結果大敗虧輸,幾百萬兩充作軍費的“內帑”,也灰飛煙滅,自此,國庫空虛,朝廷只好依靠領兵將領自己籌餉了。賽尚阿獲罪下獄、充軍關外,這座府邸,也被朝廷沒收了。
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設立后,把這座宅子拿了過來,大肆改建,東半部做了同文館;西半部則作為辦公和接待外賓的場所,外務部接手,沒動同文館,其實只接了西半部,里邊兒的建筑格局,幾乎沒動,基本上就是把牌子換了一遍,便開張了。
對俄照會初稿完成之時,已是酉時一刻,錢鼎銘說,文中堂、郭主委,晚膳要不要在我這兒用啊?不過,外務部的小廚房,沒有什么好吃的,中堂和主委,多少要委屈些則個了。
郭嵩燾無可無不可,文祥晚上還有事兒,婉言謝絕,說,咱們還是抓緊時間,把稿子再斟酌一遍吧。
于是,三位大員,桍腹從公,稿子又“斟酌”了一遍,算是基本定稿、可以拿給軒親王過目了。
離開外務部的時候,暮色漸濃,已到了掌燈時分,錢鼎銘送到二門,文祥、郭嵩燾出了大門,拱手告別,各自上轎。
一聲“起轎——”,郭嵩燾的轎子,先抬了起來,搖搖而去。
不曉得為什么,文祥的轎子,一直留在原地,沒有動彈。
過了好一會兒,郭嵩燾的轎子,已經出了胡同口,看不見了,文祥低沉、疲憊的聲音,才從轎子里傳了出來:“去鳳翔胡同。”
隨侍的家人愣了一下:鳳翔胡同?
那是恭王府啊。
他沒有多問,高喊了一聲:“起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