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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零章 第一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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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疆的事情,”恭王勉強地笑了笑,“我記得,逸軒說過,他立一個軍令狀——替自己、也替左宗棠,今年——同治六年年內,必定叫新疆重歸王化。還說了句……什么來著?哦,‘金甌已缺總須補,到時候,臣拿新疆,為兩位皇太后同治七年元旦令辰賀’。如是——”

  頓了一頓,“左季高的這個大學士,最遲今年年底,可就到手了。”

  “到時候,”寶鋆說道,“非但軍機處,就連內閣,也都是‘他’的人了!——至少,幾乎沒有能跟他唱反調的人了!六爺,這個局面,思之令人……心驚啊!”

  恭王默然片刻,說道:“總署那邊,后來的情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呢?”

  寶鋆一愣:“啊,你瞧我,這個話頭,原是從總署那里起來的,兜兜轉轉一大圈,倒把總署擱到一邊兒了!”

  頓了頓,“文博川把總署裁得差不多了,終于跑去朝內北小街了,我也不曉得他們倆是怎么談的,總之,到了最后,確實談出來一個‘合二為一’,只是,不是總署和顧問委員會‘合二為一’,而是總署和新設立的‘外務部’‘合二為一’——嘿!”

  “‘外務部’主責外交,”寶鋆繼續說道,“無關外交的,自然就要剝離開去,就是說,總署就此被一分為二了!剝下來的這一塊,放在哪里呢——放到顧問委員會里去!好,這一次,終于和顧問委員會‘合二為一’了。”

  “可是,”寶鋆苦笑了一下,“自己先裁過了一輪,外交那一塊。又并入了‘外務部’,余下的這點兒家當,還能值多少?往顧問委員會里一扔,真叫羊入虎口,咕嘟幾聲,連塊骨頭都不剩不下的了!”

  頓了頓。“朝內北小街那邊兒,貌似大方,說顧問委員會呢,原本也辦外交的,這一塊,也要拿出來,也要放進外務部去,‘事權一統’嘛!”

  “‘事權一統’是應該的,”恭王說道。“問題是,這個‘事權一統’后的‘外務部’,由誰來主其事呢?”

  “著啊!”寶鋆大聲說道,“六爺,你這話,可是說到點子上了!”

  頓了頓,“‘外務部’設總理大臣一人,主其責。設會辦大臣一人貳之,再往下。就是尚書了,品級等同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尚書。”

  “朝內北小街假惺惺的,”寶鋆微微冷笑,“說要請旨,派文博川出任這個‘總理大臣’,但文博川堅決辭謝。說外交乃軍國第一大計,非掌國王大臣不能領銜,一推二讓,最終,朝內北小街‘勉如所請’。自個兒派了自個兒‘外務部’總理大臣的差,文博川呢,出任會辦大臣副之。”

  “會辦大臣?”恭王輕嘆一聲,“上有總理大臣,下有尚書,博川這個會辦大臣,恐怕……不大好干啊。”

  “可不是?”寶鋆說道,“下邊兒的尚書,自然什么都看軒邸的眼色,所謂‘會辦大臣’,不過就是一個擺設罷了!”

  頓了頓,“不過,好看還是好看的——軒親王的副手嘛!”

  “如果尚書……“恭王沉吟說道,”對了,‘外務部’尚書的人選定了么?”

  “定了,錢定舫。”

  這個名字,恭王并不十分熟悉,他怔了一小會兒,才想了起來:“啊,錢定舫……錢鼎銘,這可是……真正的嫡系了。”

  “這個錢定舫,”寶鋆說道,“說起來也是名門之后。他是吳越王錢镠的第三十世孫,其父錢伯瑜——就是錢寶琛,做過湖南、江西兩任巡撫的。錢伯瑜和林文忠公過從甚密,林文忠公禁絕鴉片,他大力襄贊;林文忠公貶謫新疆,他托病致仕,同進同退——算是道光一朝的名臣了。”

  恭王露出訝異的神色,說道:“錢伯瑜我曉得——不過,卻不曉得錢定舫就是他的兒子,也不曉得,他們家,竟是吳越王的……”

  “我原本也是不曉得的,”寶鋆說道,“錢定舫從上海來到北京的時候,不聲不哈,臺面上都不大見得到這個人,那個時候——”

  說到這兒,微微冷笑:“他在顧問委員會里主持那個‘調置司’——六爺,這個‘調置司’的花樣,你是曉得的吧?”

  恭王點了點頭。

  “那就是朝內北小街弄出來的一個‘小吏部’!”寶鋆說道,“干著撬吏部的墻角的活兒,自然能多低調就多低調——‘悶聲大發財’嘛!”

  “現在不同了,‘署理外務部尚書’!嘿嘿,大伙兒都會問,這錢鼎銘是誰啊?以前沒怎么聽說過啊?怎么,一夜之間,卿相之位了?這,是不是太快了些啊?為平息悠悠之口,自然是要大肆宣揚其人的……‘來頭’的。”

  “錢定舫之左遷,”恭王說道,“確實是快了點兒。”

  “可是,”寶鋆說道,“若細論履歷品級,你還拿不住他的短兒呢!”

  頓了頓,“這個錢定舫,是跟著軒邸打長毛起家的,一直呆在軒邸的幕中,但凡有‘保案’,必定有他的一筆,軒邸從美利堅回來的時候,他已經保到參議道了。”

  “打過了回匪、捻匪,加了按察使的銜;打過了日本,賞了二品頂戴;從上海到北京,入顧問委員會,主持‘調置司’,加了侍郎的銜——他的這個‘外務部尚書’,是‘署理’,不是‘真除’,以他目下的品級,最多只算升了一級,臺面上看去,亦不為太過的。”

  恭王輕輕的“嗯”了一聲。

  “六爺,人家一步一步,走得是快,可穩穩當當的,不搖不晃!旁人最多暗自嘀咕,軒邸‘任用私人’什么的,臺面上。可沒法子攻訐他壞了朝廷的體制。”

  頓了頓,“還有,設立‘外務部’,泰西各國一致叫好——這倒不不稀奇;稀奇的是,對錢定舫出任外務部尚書,也是一致叫好。說什么……哦,‘表示衷心的歡迎’——這可就有些稀奇了!”

  “也許……是瞅著朝內北小街的面子?”

  “剛開始的時候,”寶鋆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可再仔細想想,不大對頭呀,英吉利、美利堅、普魯士、奧地利這些國家,是給朝內北小街的面子的——這不消說;可別的國家呢?法蘭西、俄羅斯也跟著叫好呢,難道他們。也一般的給朝內北小街的面子?這,有點兒說不通啊!”

  “這……也是。”

  “我私下底請教了法國公使館的一個‘一等秘書’,他說,這位錢大人,在上海的時候,在‘外交圈’里,就小有名氣了,當時。軒邸和洋人打交道,不少事情。都由錢定舫出面辦理,他和上海的各國領事,都熟識的。”

  頓了頓,“據說,先頭,錢定舫是一個洋字兒也不懂的。為了和洋人打交道,快四十歲的人了,從頭學了起來,幾年下來,英國話、法國話。居然都給他學通了,俄羅斯話也能說一點兒,這一層,在洋人的‘外交圈’里,算是傳為佳話了——這一點上,不論哪一國的洋人,都佩服他!”

  “哦……”

  “從上海到了北京,你別看錢定舫不怎么和朝臣們來往,私下底,卻是各國公使的常客,彼此打得火熱!——六爺,你說,他出任‘外務部’尚書,洋人們怎么能夠不‘表示衷心的歡迎’呢?”

  “就是說,那邊兒,早有……”

  “是啊,早有布置!六爺,你瞧瞧,這算計,不是‘國手布局’是什么?”

  頓了頓,繼續說道:“‘他’剛到北京的時候——我是說,‘他’剛剛入直軍機的時候,一個心腹都沒有帶過來,現在好了,可了勁兒地安插自己的人,尤其是這幾個月——別的都不說,單憑這一點,就不對勁兒!”

  “這幾個月……”

  “這幾個月,‘西邊兒’不在,只有老實頭的‘東邊兒’一個人,又弄了個‘黃白折’制度出來,還不是他說什么、就是什么?天賜良機,還不抓實了?過了這個村兒,可就沒有這個店了!”

  默然片刻,恭王又問道:“‘他’……還安插了什么自己的人嗎?”

  “多了!譬如刑部!”

  “刑部?”

  “方子穎在刑部,”寶鋆說道,“做副堂做的好好的,咱們原本想著,他能夠補上正堂的缺,不想前些日子,禮部侍郎出缺,‘上頭’就把子穎調到禮部去了,這個事兒,六爺,你已是曉得的了。”

  “嗯。”

  在“恭系”里,方鼎銳的情形,和曹毓瑛、許庚身非常相似,都是軍機章京出身,角色也類似,都是謀士一類。在辛酉政變中,亦同曹、許二人一般,與聞機密。許庚身、曹毓瑛兩個,先后“叛”到了“關系”那邊,方鼎銳在“恭系”中的位置,無形中就顯得更加重要了。

  刑部的漢尚書的缺,一直空著,滿尚書麟昌庸庸碌碌,管不來事兒,刑部的事務,事實上是由方鼎銳抓總的。恭王和寶鋆的算盤,本來打得挺好:再過段時間,火候差不多了,就想個法子,叫方鼎銳補正堂的缺,把刑部真正拿在手里。

  方鼎銳調禮部,這下子,前功盡棄了。

  但“上頭”這個安排,你挑不出什么短兒來,因為在臺面上,方鼎銳不但是平級調動,甚至可以認為是升了半級。

  六部之中,吏、戶、禮、兵、刑、工,論地位,吏部居首,接下來就輪到戶部和禮部了。戶部掌天下財賦,論重要性,自然在禮部之上,但若論清要顯貴,禮部卻在整天和銅錢打交道的戶部之上,因此,習慣上,禮部的地位比戶部要高,僅次于吏部。

  刑部的地位,猶在兵部之后,所以,方鼎銳由刑部侍郎轉禮部侍郎,就個人仕途而言,雖然是平級調動,卻算是“左遷”。

  不過,再往上走,情況就不同了。

  方鼎銳有接刑部正堂的可能。但絕無接禮部正堂的可能。這是因為,禮部尚書極重資歷,能坐這個位子的,必然是望重士林的大佬,翰林出身是最起碼的要求,方鼎銳和曹毓瑛、許庚身一樣。不過舉人出身,進士都沒有中過,更別說“點翰林”了。

  “誰來接子穎的缺,”寶鋆說道,“六爺,你大約還不曉得吧?”

  “不曉得。”

  “這個人,”寶鋆說道,“你十有八九,沒有聽說過——齊明堂。齊秉融。”

  恭王微微皺起了眉頭,說道:“齊秉融?似乎……有一點點印象,可是……”

  搖了搖頭:“實在想不起來了。”

  “不過,”寶鋆說道,“若說起齊某人原本的缺分,你大約就能夠想得起來了——江蘇廉政專員。”

  “啊……是他……”

  這,又是一個“真正的嫡系”了。

  “當初,”寶鋆說道。“軒邸弄出個‘廉政專員’的花樣,咱們聊起來。還覺得‘挺有趣的’。本來,朝廷經制中,并沒有這個名銜,全靠六爺你一力主張,江蘇才能夠破了這個例,沒想到——”

  說到這兒。一聲冷笑:“現在,這個齊矮子,居然踩進來北京,踩到了咱們頭上!這真叫——”

  頓了頓,“養虎為患了!”

  養虎為患?這個齊秉融。不算最大的那只“老虎”吧?

  恭王心中感慨,嘴上卻說道:“佩蘅,話不能……也不必這么說——此一時,彼一時嘛。還有,什么‘矮子’不‘矮子’的,這個話,不好聽。”

  “我不是在你這兒嘛,”寶鋆說道,“出了碧云寺,自然就會叫他‘齊明堂’的。對了,提起‘矮子’二字,還有好一段說頭,目下的京城官場,都傳開了!”

  “哦?”

  “這個齊秉融,原本是鎮洋縣的正堂,后來因為鬧虧空,丟了差使——不過,現在外邊兒都在說,齊某人任上的虧空,其實不關他自個兒的事兒,是‘流攤’到了他的頭上,賠不出來,才被撤了差。”

  “流攤賠累?——多少?”

  “大約千把銀子吧。”

  恭王大奇:“千把銀子都賠不出來?鎮洋……是太倉府的首縣吧?那兒可是魚米之鄉啊。”

  “我也不曉得是真是假,反正都這么說就是了。”

  頓了一頓,寶鋆冷笑:“惟其如此,才顯得人家清廉啊!——不然,怎么做‘廉政專員’呢?現在外邊兒都在說:齊縣令后衙種菜,夫人紡布為衣,太倉何人不曉?”

  “……嗯,有點兒意思。”

  “真正有意思的在后面——撤差之后,混了一段日子,齊明堂拿了徐蔭軒的一封‘八行’,跑到江蘇巡撫衙門,求見軒邸。”

  “徐蔭軒——徐桐?”

  “是——徐蔭軒是齊明堂鄉試的座師。”

  “這可真是沒想到。”

  “六爺,還有你想不到的呢!”

  頓了頓,寶鋆說道,“當時,軒邸還是很給徐蔭軒的面子的,說是要派齊明堂一個蘇州織造衙門的差。”

  “蘇州織造衙門?出息很不錯呀。”

  “是——可是,沒想到人家齊明堂另有想頭呢。他一聽‘蘇州織造衙門’幾個字,就變了臉色,站起身來說,‘下官當不起大人的栽培,不敢再耽誤大人的功夫,這就告辭,’云云。”

  侯爵,升了巡撫,正是年少得意之際,自然不能容許一個六品的候補官兒,在自己面前放肆。”

  “除此之外,”寶鋆說道,“這個齊明堂的形容,大約也是緣由之一。我是沒有見過此人,據說,他身材矮胖,形容猥瑣,左臉之上長著一顆痦子,上面還生了幾根黑毛——‘齊矮子’的外號,就是這么來的。”

  頓了一頓,笑了笑,“這副尊容,還如此拿大,也怪不得軒邸冒火。”

  恭王心中微動,說道:“聽你這么說,我倒是想起一個人來。”

  “嗯……閻丹初。”

  “沒錯,”恭王輕輕嘆了口氣,“閻丹初‘大挑’的時候,被趕出場外,不就是因為形容不佳,難入主考的法眼?可看看今天的閻丹初,又是何等氣魄、何等格局?”

  頓了頓,“以齊明堂之傲,不得不上門干求,自然是因為始終補不上什么缺,生計無著之故——這大約也同他的相貌頗有關系吧?可今天,也是卿貳之位了!這人——真真是不可貌相啊!”

  “……這,倒也是的。”

  恭王微微發了一小會兒的怔,問道:“接下來呢?”

  “齊明堂硬氣的很,”寶鋆說道,“什么話也不說,往地上一跪,不勞江蘇巡撫衙門的戈什哈動手,自己就把硨磲頂子旋了下來。”

  “此人果然不凡!”

  “就在此時,”寶鋆說道,“咱們的另一位熟人——錢定舫出面了,將齊明堂受累于‘流攤’,丟了差使,并‘齊縣令后衙種菜,夫人紡布為衣,太倉何人不曉’云云,細細地說了一遍。”

  “這……逸軒可就有些尷尬了——他怎么說?”

  “六爺,你萬想不到的——軒邸站起身來,走到齊明堂跟前,一個千兒打到地上:‘明堂兄,我替你賠罪!’”

  恭王微微張開了嘴,半響,說不出話來。

  這是關卓凡“今天”第二次下跪。

  第一次,是在倭仁的靈前。這已經足夠震撼的了,不過,在倭仁靈前下跪,再怎么“逾格”,面對的畢竟是國家首輔、士林宗鏡、皇帝座師——今上也對他鞠過躬、行過禮的。

  第二次,是在齊秉融的面前——一個丟了差使、生計無著、凄惶求告的六品候補同知。

  過了好一會兒,恭王長長地、緩緩地嘆了口氣。

  此人……大非凡俗。

  恭王此時心中之“此人”,不是齊秉融。

  從這個時候起,恭王才下定了最后的決心:此人,再不能與之爭了。

  最重要的決定既已做出,心境反倒平靜了下來。

  “后來呢?”

  “后來?”寶鋆說道,“對軒邸,齊明堂自然是感激涕零,死生追隨了!軒邸當場委之以‘廉政專員’——六爺,你曉得的,這其實是個得罪人的活兒,但齊明堂真的是‘效之以死’,豁出去了做,幾年下來,江蘇官場,大小官員,提到‘齊矮子’三個字,腿肚子都要轉一轉筋。”

  頓了頓,“齊明堂入刑部,我看,就如同閻丹初之入戶部,今后,有熱鬧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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