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密布,天雪,冷風吹到臉上,好像小刀子刮刺一般。
風翔胡同,恭王府“小房子”里,卻是溫暖如春。
恭王、文祥、寶鋆,三人圍爐而坐。
這個場景,放在恭王獨領軍機的時候,家常便飯,這一年來卻已不大多見了。還有,以前這種聚會,多是四人還有一位曹毓瑛。不過,早自去年此時,曹毓瑛就不參加這種聚會了。
隔著新裝上的玻璃窗,看著一片雪花,打著轉兒,飄落了下來。
恭王眼睛微微一亮:“這是今年北京第一場雪了!以后,我長伴梅花,擁爐賞雪,這般逍遙日子,想一想……嘿嘿,也是陶然一樂啊!”
文祥和寶鋆對視一眼,都看見了對方微微蹙起的眉頭。
恭王約他二人過府“小聚”,他們倆便想到恭王一定是有事相商的。到了恭王府,又移樽至“小房子”,則相商的事情,必是極緊要的。現在聽恭王話中大有深意,兩個人的心,不由都提了起來。
寶鋆性子急,耐不得,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道:“六爺,你是不念佛的,打出來的的機鋒,卻也這么深!”
恭王微微一笑,沒接他這個話茬,伸出手來,捏著一張紙,說道:“這是我的一個折稿,勞二位法眼,替我斟酌、斟酌。”
寶鋆搶著接了過來,沒看兩行,臉上便已顯出驚愕的神色。
看了下去,他捧著稿紙的手,微微的顫抖起來。
看完了,寶鋆抬起頭來,滿臉難以置信的神色,話也說得很吃力了:“六爺,你要……交卸一切差使?”
他都忘了將折稿轉遞給文祥了。
文祥探身過來,從寶鋆手中抽走了折稿。
他的反應要平靜的多,看過了,沒有像寶鋆那樣形于顏色。只是皺著眉,無聲的嘆息了一聲。
寶鋆從震驚中清醒過來:“這怎么成?咳,六爺,你……你怎么生出這么個拙……咳。這么個主意來?這,這……”
他一時不曉得該再說些什么,轉向文祥:“博川,你倒是說句話呀!”
文祥慢吞吞地說道:“我心里亂的很,一時之間。也不曉得該說什么?咱們……還是先聽聽六爺有什么訓諭吧。”
“我有什么訓諭?”恭王一笑,“博川、佩蘅,你們二位,都是人中之杰,識窮天下的,有什么不明白的?這本來就是遲早的事情,現在,時候到了,我該走了!”
寶鋆急了:“人什么杰?識什么窮?明什么白?我……啊,博川。我不是說你,我是說我自個兒!”
頓了一頓,說道:“什么遲?什么早?哪兒就到了時候了?六爺,國家少不得你,朝廷少不得你,我……我們,也少不得你!”
國家少不少得你,朝廷少不少得你,且兩說,可是。“我少不得你”,卻是千真萬確的。
恭王點了點頭,說道:“佩蘅,你的話。我心感!可是唉,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頓了一頓,說道:“一個軍機處,兩個親王,太擠了!”
寶鋆和文祥,都是心頭一震。
“政出多門。”恭王說道,“是國家行政大忌。雖說,軍機領班的名分已經定了,是‘他’,不是我,可是,我的身份擺在那里,資歷擺在那里,朝野上下的故舊,也擺在那里,我如果繼續呆在樞府,下邊兒的人,辦事兒的時候,難免會生出這樣的心思:這個事兒,是朝內北小街的意思呢?還是鳳翔胡同的意思?”
頓了一頓,說道:“存了這個心思,就難免瞻顧觀望,政策的成效,就難免要打折扣此其一。”
“六爺……”
“佩蘅,”文祥說,“你讓六爺把話說完。”
“其二,之前,我留在樞府,多少還能夠起到些拾遺補缺的作用,現在,朝內北小街那邊兒,主意愈來愈大,腳步愈來愈快,我是真正跟不上趟了,再腆著臉呆下去,就是尸餐素位了。”
文祥皺眉說道:“六爺,你這個話,我就不敢茍同了。”
恭王微微一笑,說道:“博川,我這個話,有點兒酸,可不算亂發牢騷。我和你、佩蘅兩個,地步不同,你們是辦事兒的,我呢……”
說到這兒,又是一笑,打住了話頭。
話沒說完,但文祥和寶鋆已經明白恭王說的是什么了。
文、寶二人確實是“辦事兒”的,“上頭”交代什么做什么,基本沒有“跟不跟得上趟”的問題除非不愿意做;可是,恭王是皇子,是曾經的議政王,他從來就不是“辦事兒”的,而是拿主意、做決斷的,就是說,他本來也算是“上頭”之一,如果以后再也不能夠拿主意、做決斷,如果事實上已經被從“上頭”趕出來了,他留在樞府,還能有什么意思?難道他能夠自屈為一個“辦事兒”的普通臣子?
恭王的骨子里,畢竟有著一份天潢貴胄的驕傲。上一次,為蔡壽祺攻訐,君前咆哮失禮,被逐出軍機處,他真的動了“下半生‘長伴梅花’”的念頭,如果不是文祥、寶鋆、曹毓瑛三人苦勸,他考慮到依附于他的人,實在太多,自己的進退,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他未必肯向兩個嫂子低頭。
恭王的委屈和驕傲,文祥、寶鋆,都是能夠了解的,心里邊兒,都不禁又酸又熱。
文祥黯然說道:“六爺,你說的對,咱們地步不同,我未能為你設身處地的著想,慚愧!”
恭王輕輕搖了搖手,意思是談不上“慚愧”什么的,然后說道:“其三,就算為了朋友,我也不好再繼續礙眼了。”
這句話,文祥、寶鋆卻不大明白,都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恭王:怎么說呢?
“前兒軍機‘叫起’,”恭王說,“議進軍新疆以及新疆設省的事情,具體情形,佩蘅是沒見著嗯,博川,有些地方,你是不是略覺意外啊?”
文祥微微一征,說道:“是,軒王提出‘新疆設省’主意是好主意,可是,之前沒跟咱們打過招呼,似乎……突兀了一點兒。”
恭王慢吞吞的說道:“他沒有跟咱們打過招呼,那么,你覺得,他有沒有和曹琢如、許星叔、郭筠仙三位,打過招呼呢?”
文祥心頭一震:“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