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長江水師收泊戰船、立汛建署之地,”彭玉麟說,“岸上都能見到三三兩兩的水勇,敞開衣襟,挺胸凸肚,一點子風紀也沒有!吃白食的,壓價強買的,甚至向攤販、商家直接伸手要錢的,我都親眼見過!”
頓了一頓,微微搖頭,眼中精光閃爍:“這還不是最惡劣的!我在彭澤,遇到過這樣子一樁事情:幾個水勇,需索未饜,竟當場將一個小販踹翻在地,說他‘通水匪’,要拉回營去拷問。”
“那小販哭天喊地,哀嚎‘進了閻王殿,再不能活著出來了’。我不能表露身份,但遇到這樣的事情,如何能夠再忍?當下站了出來,大聲喝止,力斥其非。那幾個水勇摸不清我的來路,大約以為我是個舉人縉紳之類的人物,又見人群愈聚愈多,只好放開那個小販,悻悻的去了。”
“萬沒想到,聽了我的話,彭澤縣令竟嚎啕大哭,涕泗交流。他一邊哭,一邊說,眼見‘彭澤協’的水勇橫行不法,每每以‘通水匪’為名,拘捕良善百姓,苦刑拷打,只為勒索錢財,他身為一縣父母,卻無可奈何,真正羞慚無地!內疚神明,原本是已在托人,想法子調離彭澤;不成的話,就干脆辭官回家種地了!”
“我又驚又怒,說什么叫‘無可奈何’?水師雖不歸你管轄,你難道不可以詳申之于上臺嗎?”
“彭澤縣令說,怎么沒有報上去?可是。沒有用!上面不是要證據,就是把案子移交給‘彭澤協’的該管上峰。宮保明鑒,抓進去的無辜百姓,活著出來的。都已屈打成招,畫了押,要說‘證據’,都是水師的‘證據’!橫死在里邊兒的,家人也沒有一個敢出首作證的——怕報復!叫我哪里去找‘證據’?”
“至于要水師自己查自己。那不是與虎謀皮?”
彭玉麟封太子少保,所以彭澤縣令稱他為“宮保”。
關卓凡面色凝重,說道:“正是!”
“王爺不曉得,還有更加駭人聽聞的!”
彭玉麟頓了一頓,微微吸了口氣,努力壓抑住激憤的心情,繼續說道:“彭澤縣令說,這些案子,雖然暗無天日,但好歹草蛇灰線。多少落個痕跡;有一種案子,你卻是一百年也破不了的!”
“哦?”
“彭澤一帶江面,有商旅為水匪洗劫,報到縣衙,說是水匪駕的船,極似水師的舢板和長龍船,用的兵器,也是制式的兵器好看的小說!這,分明是水師兵勇,脫了號衣。公然行劫,無所顧憚!”
“江面上的案子,不屬地方管轄,都得報到水師——王爺想。請做賊的,自己辦自己,這種案子,是不是一百年也破不了?”
“果然。”
“綠營雖然習氣深重——我說的是未改編的綠營,卻也只在打仗的時候,才會公然做為匪為盜的事情。平日里是不敢這么猖獗的。所以我說,現在的長江水師,真正連綠營都不如了!”
頓了一頓,彭玉麟咬牙說道:“這個‘彭澤協’的管帶,我必具折嚴參——非殺他不可!不然,天理何在?”
關卓凡微微搖頭:“雪翁,‘彭澤協’的管帶,官位不過一個千總,你要殺他,哪里要這么麻煩?再說,奏折往返,逮捕進京,刑部審核,御筆勾決,遷延日久,若人犯上下打點,往后一推二推,死來死去死不成,也不稀奇。”
“王爺的意思是……”
“雪翁,我請你看一道旨意。”
聽到“旨意”二字,彭玉麟趕忙站了起來。
關卓凡連忙說道:“雪翁誤會了,我不是傳旨——我請你看的,是旨意的稿子。傳旨的欽差是朱修伯,明日,他會到你的公館頒旨的。”
說罷,取出一份白折子,遞了過去。
彭玉麟雙手接過,坐了下來,打開折子,細細看了起來。
這道旨意,算是對之前惲世臨給他看的那份“廷寄”的補充說明,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是這句話:“提督、總兵以下,副將、參將、游擊、都司、守備、千總、把總、外委等職官,黜陟生死,該欽差皆可臨機處斷,無需請旨施行。”
就是說,長江水師,除了提督黃翼升和五員總兵,其余將佐,彭玉麟只要高興,都可以一刀砍了他們的腦袋好看的小說。
這是令人驚心動魄的權力。
三品以上,就算“大員”,理論上來說,對他們的處置,是皇帝的權力,非臣下可以“專擅”。副將從二品,參將正三品,都在這個范疇內。
不請旨而殺“大員”的權力,只有在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中,欽差督辦數省軍務的“大將軍”一類人物,才可能擁有。有清兩百年,擁有過這個權力的,不過兩個半:一個年羹堯,一個關卓凡,半個曾國藩。
現在,又多了個彭玉麟——至少,可以算“半個”吧。
彭玉麟胸臆之間,氣血翻涌,滯了一滯,才說道:“圣明天縱,圣明高遠!彭玉麟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當然,他也曉得,小皇帝才十多歲,這個事兒,其實和“圣明”一個銅板的關系也沒有,他真正要感謝的,是坐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
“王爺推心置腹,信任之專,過于賢者!玉麟無以為報,唯有盡心竭力,把這樁差使徹徹底底辦個水落石出!”
“雪翁,”關卓凡微笑說道,“這一趟,還有一件物事,我向朝廷請了過來,你帶上,算是用來一壯行色吧!”
說罷,站了起來,雙手一拍。
彭玉麟不曉得他為什么要站起來,但王爺既然站了起來,做下屬的,自然也要跟著起立,于是也站了起來。
兩個西洋戎裝的軍官,抬著一座龍亭,進入廳中。
彭玉麟一眼便認了出來:龍亭里面,一旗一牌,原來是“王命旗牌”好看的小說。
“王命旗牌”代表“如朕親臨”,怪不得王爺要起身迎候呢。
龍亭里面,供著一面二尺六寸長的長方形的藍緞旗子,還有一面七寸五分大小的朱漆圓形椴木牌,旗和牌上都有滿漢合璧的一個金色“令”字,上面鈐著兵部的大印。
關卓凡說道:“本來,旨意就已經足夠用了,這個‘王命旗牌’,多它不多,少它不少。不過,雪翁帶上,辦事的時候,終究熱鬧些。”
“辦事”,指的是殺人——處決為非作歹的將佐。
“熱鬧”,彭玉麟也可默喻:雖說前、后兩道圣旨和“欽命巡閱水師”的銜頭,已經給了他完整的專斷之權,但殺人的時候,擂鼓放炮,請出“王命旗牌”,還是能夠大大增加震懾力,使“立威”的效益最大化——對于中下級的武人,“王命旗牌”尤其具有強大而特殊的魔力。
彭玉麟說道:“王爺算無遺策,玉麟心感!只是……”
猶豫了一下,說道:“我這趟差使,除了一個書童,只帶了兩名衛士,伺候‘王命旗牌’,怕是心有余力不足……”
關卓凡說道:“這好辦,我派一隊兵,替你護送‘王命旗牌’。”
“這個……”
“雪翁,我曉得你的顧慮。你辦差使,從來輕車簡從,完全不講排場——不錯,排場一大,就看不見下面的情形了!你放心,這隊兵和‘王命旗牌’,另乘一船,不顯山、不露水,遠遠兒地跟在你的坐船后面,你要用了,派衛士過去招呼一聲;不用的時候,他們就當悶嘴葫蘆好了。”
“謝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