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萬安。”沈奕昀緩步走近,隨意拱了拱手。他一身素白錦袍上點點紅梅綻開,尤其袖口上,紅梅密集,深深淺淺的痕跡交疊著,有一些還濕意未干,格外炫目――當然,若忽視他尚且滴著血的血紅雙手就更賞心悅目了。
“怎么,臣突然出現,皇上很意外是嗎?”
“護駕!護駕!”夏輔國張開雙臂擋在皇帝身前,焦急的大吼著,卻半晌都無人響應。
沈奕昀噗嗤笑了,比平日蒼白的臉配上因殺戮而興奮的鳳眸,更叫人覺得毛骨悚然:“不必叫了,外頭已經沒人了。”
待他走近了細看,才發現他白凈的臉上也有點點血漬,顯然是旁人的鮮血噴濺上的。
這個人,不用兵刃只用手嗎?用手是怎樣殺的人,能殺出這樣多鮮血來?難道如厲鬼一般,掏出內臟嗎?
夏輔國腿一軟,撲通一聲跌坐在地。
皇帝臉色也鐵青著,只覺一股子涼氣從腳底躥升而上,冷透了渾身。
站在御階之下,沈奕昀仰頭望著皇帝,道:“皇上,其實你原本走不到今日這一步的,你可知你輸在何處?”
“朕竟錯看了你!”皇帝咬牙切齒。
沈奕昀搖頭,嘆息道:“人若是輸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致死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其實天下藩王并無反意,包括閩王在內,所有人都只是想安富尊榮罷了,先帝在時,閩王就曾被議儲,那時候他手握重兵,又有西北大軍的虎符降天锏在手,即便皇上能斬殺太子,難道那個位子就真的輪得到皇上做?”
沈奕昀從懷中抽出一塊帕子擦手,然干涸的血漬哪里擦得凈?清越的聲音依舊娓娓道來:“皇上,不是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得到手里是不是就特別沒有歸屬感和安全感?您已經得到皇位了。卻忌憚我父親。我父親為你踐祚立下了汗馬功勞,可最后得個什么下場?”
帕子隨手扔在地上,沈奕昀緩步邁上鋪了紅毯的御階。夏輔國已是被他森羅殿中走出的鬼魅一般駭人的情狀嚇得面無人色,半躺在地上挪騰著雙腿退后。
沈奕昀并不看他,只對皇帝道:“皇上,你太心急了。你的江山,原本或許可以在你的兒子或是孫子手中平平安安的集中權力,可你偏偏不信邪,你希望將來史書工筆有你絢爛的一筆,讓所有人知道是你使得大周朝的天下達到前所未有的安順。可是你看現在?”
隨意揮手。指向殿外。恰又有一名金吾衛倒在血泊之中:“皇上。這就是你要的嗎?”
皇帝呆呆望著大氅的宮門。雪花飄落而下。覆蓋了外頭的殺戮和喧囂,似乎能滌靜人的罪惡。
回首過往的一切,如何登上皇位,如何一步步走到現在。都還歷歷在目。
“朕沒有錯。朕沒有錯!”
“是,皇上沒有錯。不過,史書上未來也不會有太多關于皇上您的記錄。您要知道,古往今來的歷史都是勝者書寫的。”沈奕昀伸出手,探向皇帝。
他手上的血污駭人,尤其指甲中有深褐色已干涸的痕跡,更讓皇帝小腿肚子抽筋。可是他是天子,就算敗,也不能敗的沒有尊嚴。他下了狠心。就要咬舌自盡。
而千鈞一發之際,沈奕昀卻眼疾手快的卸了他的下巴。
皇帝大張著口,死死瞪著他。他竟不是要殺他,而是怕他自盡,難道還有更讓人絕望的凌辱在等著他嗎!
正當此時。大敞的宮門前有一陣錯雜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隨后便看到走在前頭金甲濺血,手持降天锏的閩王。
見了閩王,皇帝已是面如死灰。
下巴被卸了,津液控制不住的順著嘴角低落在衣襟,大張著口十分狼狽。
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啊,竟然落得這個地步!
“皇兄。”
閩王手持降天锏站定,關切的看了一眼沈奕昀,見他面色慘白,不贊同的道:“默存,你該去休息了。原本用了那藥身子虛弱,你還要強行運功,難道不想留著性命去見想容?”
沈奕昀聞言,心內的冰冷似都被那個名字柔軟了。多日不見,他十分想念她。
他也知道是她以迎接他的尸首為由引了學子動亂,更知道這會子即便想念,他也不能立即去見他,還要好生安排一番。
他死了,就是死了,若是活過來,恐怕將來會給他們和東哥兒留下更大的爛攤子,不如就此隱退。
“義兄說的事,此處就交給義兄吧。我也著實是支持不住了。”說著便要走下御階。
閩王見沈奕昀果真就要離開,未免有些好奇。
“默存,難道你不想手刃殺父仇人嗎?”
皇帝聞言,大張的口中發出“啊”、“啊”的叫聲。
沈奕昀回頭看了皇帝一眼,半晌方搖頭道:“如今一切都是在義兄的掌控之中,義兄若要留著他,我無異議。義兄若要殺他,那我與六兒多謝義兄提我父親報仇。”
“你這個人……”真是叫人討厭不起來啊!
閩王搖搖頭,道:“罷了,你快去歇著吧,此刻我已吩咐人護送想容回府了。”
沈奕昀頷首,回頭再看落魄的皇帝一眼,快步走開。
接下來,是該皇帝禪位,還是閩王殺之而奪位就不是他能理會得了。他現在要計劃的,是和云想容的將來。
沈奕昀不再猶豫,毅然決然的離開了養心殿,徑直走向西華門。
紫禁城中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大雪紛紛揚揚,似乎打算掩蓋這血腥的罪惡。
沈奕昀仿佛又看到前世的自己,孤獨的站在城下,殘破染血的大氅被狂風揚起,好像整個世界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可是這種一切結束后的孤獨感和落寞感覺也只是一瞬,因為他的未來將會是滿滿的幸福,不在是前世那般滿心遺憾。
沈奕昀俯身抓了一把雪,搓洗手上的血漬。雪水遇了肌膚融化流入指間,十分冰冷,洗掉猩紅的污濁。來往幾次,他的手才算勉強能看。低頭看著純白的袍子。最終仍舊是在外氅上蹭了蹭手上的污漬,也不顧襟口留下的印子,將風帽帶上遮住半張臉,快步往西華門走去。
他知道云想容現在一定迫不及待的想見他,他要立即去安排。
只是才出西華門,在滿地的尸首中,他看到了熟人。
是尉遲鳳鳴和柴彬。
二人均仰躺在地,柴彬胸口還插著一把鋼刀。刀上紅纓隨風飄動,比血更鮮艷。
當初是柴彬領著人沖進了沈家。如今他死了,這樁仇怨才算真的了斷了。
云想容抱著東哥兒歪在暖炕上睡的很沉。玉簪與英姿則身著縞素。搬了小杌子坐在暖炕一旁悄聲說話。二人都是愁眉不展。
“伯爺不在了。宮里的情況還不知如何,夫人往后該怎么辦。”
“若閩王當真做了皇帝,應當會善待夫人吧?至少比原來那位要靠得住。”英姿起身,為云想容與東哥兒掖了被角。看著同樣粉雕玉琢的母子倆,眼淚又一次滑落下來,輕聲哽咽道:“我到現在還不敢相信,伯爺就那么去了。那么好的一個人……若沒有了伯爺,夫人往后怕再也尋不到這樣的人了。”
玉簪捂著嘴將臉埋在雙膝,哽咽著哭了。
正當這時,后窗突然傳來一陣異樣響聲。英姿與玉簪雖然傷心,可警覺還在,忙一人守著臨窗暖炕。一人疾步奔出去就要喊人。
誰料想窗子推開,一個熟悉的人影一躍而入,隨即是熟悉的清越聲音:
“玉簪,別驚動了旁人。”
英姿驚愕的瞪著眼,懷疑自己是否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竟看到了沈奕昀。
玉簪僵立在門前,唇角翕動:“伯,伯爺?!”
“嗯。我回來了。”脫了肩上的黑色大氅,沈奕昀搓著手道:“外頭冷的很,你們快給我沏壺熱茶來,要蜂蜜紅茶。還有,我回來的事不要張揚。”說著話,沈奕昀已經走向熟睡的云想容和東哥兒。
英姿一步攔在沈奕昀跟前,驚悚的看他:“你,你到底是誰!你是人是鬼!”
因為驚恐,聲音就有些大。
云想容長睫顫動,張開了眼,她本是側躺著摟著孩子,正瞧見滿臉無奈的沈奕昀,驚喜的蹭的坐起身:“沈四,你回來了!”
因為起的急,頭嗡的一聲響,眼睛發黑,險些一頭栽下暖炕去。
沈奕昀忙去扶著她,疼惜的將她摟在懷里:“是,我回來了。回來了。”
云想容哪里顧得上自己,抓著他修長微涼的雙手上下打量他,隨即就將東哥兒交給英姿,自己跪坐起身,就去解沈奕昀的衣襟。
沈奕昀摟著她的腰,順著她凌亂的長發,打趣道:“夫人做什么這樣急啊?”
“少廢話,給我瞧瞧你有沒有受傷!”
英姿與玉簪二人的眼淚早已如開閘的洪水一般,齊齊捂著嘴不敢哭出聲。
“伯爺,真的是你!”
沈奕昀的衣襟已被云想容拉開,他無奈的看向兩婢女,點了點頭,又吩咐道:“對了,我還沒吃晚飯,快吩咐廚房給我弄些吃的來,不要驚動旁人。”
“是,是!我即刻去!”英姿抱著東哥兒走在前頭,玉簪跟在后頭,二人十分激動的出了屋門。
云想容見他并無受傷,終于放下心,雙手摟住他的腰,疲憊的靠在他懷中:“我就知道你不會有事的。”
“我早就答應過你,再者說那藥你以前被皇后抓去坤寧宮也服用過,癥狀就如死了一般,只不過若是沒人救我,我或許真會死在牢里。”
“好在無事。”云想容拉著他上了炕,與他依偎著靠著背后的錦緞靠背:“沈四,下次不論是什么事,不論多艱險,一定要帶著我一同去。是生是死,我寧可與你在一起,你也知道我的身子,再有一次這般牽腸掛肚,怕你能活著回來,也見不到我了。”
“我知道。是我讓你擔憂了,是我的不是。”沈奕昀親吻她的額頭,緊緊的擁著她,“往后我們就去余杭,開始新的生活,遠離開京都這個紛擾的圈子。”
云想容一愣,抬眸望著他:“你……舍得嗎?”
她如星子般明亮的眼眸中,此刻只有他的影子。
這樣對于他來說,難道還不夠?
“我沒有什么不舍得。我若留下,沈家將來難保不變成第二個云家或者馬家。今生有你足矣。功名利祿。都無所謂了。”
云想容唇畔綻放出幸福的笑。靠著他肩頭道:“我何嘗不是?雖然命運讓我們吃了不少苦頭。可我仍舊感激她,讓我遇上你。”
“而且是很早很早就遇上了。”
沈奕昀補充,低頭啄她的櫻唇。
云想容笑著回應他,許久唇分。才道:“我很早之前已將靈均樓的產業移去江南,且我的陪嫁這會子也運送的差不多了。前兒龔茂國去時帶走了一箱子我寶貴的細軟,里頭還有你送我的狼毫筆。”
沈奕昀也笑,“還說你的狼毫筆?莫說你送我的硯臺,我現在還一直在用,就說當年在攏月庵,我穿了你的那件桃紅色的小襖,乳娘一直都收著呢,非說那是咱們兩個緣分的見證。”
云想容聞言噗嗤笑了。掐著沈奕昀的俊臉,調皮的叫了他一聲:“沈、菊、花!”
“云小六,我的小丫頭。”他雙臂用力,將她擱置在膝上,以吻封緘。
玄宗劉旬禪位的詔書三日內便昭告天下。閩王劉巖登基。令貞佑十六年起改元“開元元年”,登基大典當日,玄宗自縊而亡,皇后馬氏狀若瘋癲,強闖養心殿,被新皇下令終身拘禁。
新皇登基,昭示著學子們“清君側”的失敗,然而成王敗寇,事已成定局,且新皇又是自大周朝開國以來最強硬的一個帝王,僅僅月余時間就平定了晉王之亂,且下令東南守軍嚴整海防,擊潰了一次倭寇的侵襲。
如此鐵腕,又是名正言順曾經被議儲的親王,還是玄宗親自禪位,也算得上是名正言順。
劉巖的江山也算坐穩了一大半。
貞佑十五年臘月,因新年臨近,又逢新皇登基,新皇開恩大赦天下,牢獄之中的恬王世子劉清宇得以釋放。只是回到府中的劉清宇已是瘋癲。
除夕前,新皇又開恩旨,不但不計較從前承平伯沈奕昀彈劾過他,還于大朝會上大肆贊譽沈奕昀乃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諫臣,命史官于大周史書中,為承平伯短暫的一生記上濃重的一筆。
而沈家遺孀則于承平伯五期之后,居家搬往江南。許是孤兒寡母,要離開這個傷心地吧?
正陽門前,一隊華麗的馬車停在路旁。
新皇劉巖身著玄色黑貂絨大氅,蹙眉望著面前俊俏的男女,眼睛終究忍不住落在云想容那洋溢著幸福的絕色面容上。
“默存,你們真的要去余杭?真的不打算留下來幫我?”
沈奕昀笑道:“如今大周百廢待興,義兄的確需要人手。只是六兒向往平靜的生活,我又厭倦了官場,今生只想嬌妻麟兒,平平淡淡的度過,不求建功立業,只求全家人平凡度日,所以義兄,請恕罪。”
劉巖蹙眉,仍舊望著云想容,云想容明媚的桃花眼因微笑而彎成月牙。
他不死心,半開玩笑的道:“想容,現在我是皇帝了,后宮一直空著,連個妃嬪都沒有。如果我想你做我的皇后呢?唯一的皇后!”
沈奕昀聞言,笑而不語。眼角余光卻看到城門處似有迅捷的身影竄動。
云想容則是搖頭,隨手拂去落在沈奕昀肩頭的雪花,笑道:“我知道義兄不會的,因為你懂我的性子。這種玩笑可不能隨便開啊。”
劉巖萬分不舍和失望,終究敵不過對她那剛烈性子的屈服。
罷了,他劉元素今生還沒懼過誰,到如今成了九五之尊,仍舊還是逃不過情關,舍不得她哭。
“好吧,為兄也不開玩笑了。”劉巖認真的拍了拍沈奕昀的肩頭,“我的妹子就交托給你了。”
沈奕昀頷首,同樣認真的道:“義兄放心,我會傾盡所有疼愛她,保護她。”
“好,那我便承諾,只要有我在位一日,想容所期待的平靜的幸福,就能持續一日!”
云想容明眸含著水光,微笑道:“多謝義兄。”
“時候不早了。你們這便啟程吧。云家的事你盡可以放心,有我在,沒事的。”
“義兄也多保重。改日得了閑,我們回來看你。”
“我也會去看你們。”
劉巖送二人上了馬車,催促著他們啟程。
就在馬車臨行之前,沈奕昀從車內探出手來,將一封信遞給劉巖:“義兄,這是六兒給你的禮物。等我們走了再拆開來看。”
劉巖一愣,將信紙握在手中,頷首,目送著隊伍漸行漸遠,最后消失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之中。
拆開信封,其中內容卻讓他瞬間熱血澎湃。
厚厚一疊信紙上是云想容飛揚灑脫的字跡,明確的寫著“火槍”與“蠶絲甲”的制作法。最后還有一張小巧的雪花箋,上書:“君居廟堂,我在江湖,山高路遠,望君珍重。”
劉巖的手,不自覺的顫抖起來,虎目中似有熱意。
身旁首領太監小李子忙道:“皇上,人已經吩咐妥當了,要不要截殺……”
“不必!云氏永遠是朕的妹妹。誰敢動她,朕就敢動誰!”
“遵旨!”小李子誠惶誠恐行禮。
劉巖接過韁繩翻身上馬,隨行侍衛也齊齊上馬跟上。馬蹄錯雜,直奔京都城中那最核心的一點而去,與沈家馬車背道而馳,漸漸成了直線上的兩個點。
從此,京都城中,就只剩下他一人,面對即將到來的暴風驟雨!
而此時的云想容正笑望著逗弄東哥兒的沈奕昀。寬敞的馬車中,東哥兒愉快的笑聲格外清脆悅耳。
“沈四,你就這么離開了,真不會后悔嗎?我知你有經天緯地之才……”
“早說過,我不會后悔。只是我現在一無所有,往后還要依靠你了,富翁娘子。”
云想容聞言掩口而笑,撩起窗紗望著窗外后退的雪景,想起昨夜與云敖、孟氏、云傳宜等人辭行時的場面,心內多少有些悵然。不過好在來年楚晏與嫣凰的大婚他們還要回來,往后也并非永遠不回京都。畢竟云家、孟家,所有的親人還都在這里。
“啊!六兒!”
正沉思著,背后突然傳來沈奕昀特意壓低的驚慌叫聲。
回頭,就見風華絕代的沈公子手足無措的抱著孩子,一股臭味從孩子身上散發出來。他呢,明明愛干凈的很,又怕嚇到孩子,像是捧著一大塊豆腐,動都不敢動,也不知是怕尿布里裹著的東西流出來,還是怕跌了東哥兒。
云想容見狀,很不地道的笑了,忙接過孩子,叫馬車停下,喚了后頭馬車上的朱瑞家的將尿布和預備著的溫水帕子都拿來。
看來她今后的日子有這一大一小在,定然不會無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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