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英姿這樣一說,云想容一時間竟想不出沈奕昀若是兇起來是什么模樣。她都快忘了記憶中他是個什么人了,也快忘了從前自己是有多懼怕他。
如今不無感慨的道:“他素來也不是什么好相與的人,你忘了咱們與他才剛相識的時候了?”
英姿一愣,就想起了當初在興易縣時云想容在街上險些就被沈奕昀安排的人給暗殺了。后來是云想容想盡辦法逼迫沈奕昀低下頭放低身段來與她談判,才免了那一次的危機。
或許夫人與伯爺的緣分也是那時候開始的吧?
“夫人,或許當初若您不是如此的強勢,現在就又是另外一個境地了。”
“是啊。”云想容進來總是容易感慨,產期越發臨近,對前世的思考和今生未來的推斷就越頻繁,她有時就在想,若她不是這種性子,或許沈默存也不會看她一眼,若非從初見面時她就認出了他,且管了他的閑事,后來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
只是心下想著這些,面上卻不會露出分毫來,每每她盯著明燈愣神,都會引起英姿和柳媽媽的擔憂,而這些擔憂大多都會傳入孟氏和沈奕昀的耳中。
且不論未來如何,她是否能夠平安生產,事情尚為發生,何必讓他們如此為她擔憂?
是以心中想著,口中只與英姿道:“他與咱們在一起時從來都是和顏悅色,收斂起氣勢來。”
“男人家就該如此,有多少厲害都使在外頭去才是正經本事呢。我有幸跟在夫人身邊,自然看得到伯爺最和顏悅色的一面。換做別人羨慕都來不及……”
話音未落,外有就傳來低低的笑聲,“英姿丫頭這話說的好。該賞。”
“伯爺。”廊下丫頭們齊齊行禮。
沈奕昀撩簾子進來,將肩上搭著的寶藍色繡竹節紋的大氅隨手遞給玉簪,搓著微冷的手走向云想容。
她穿著蜜合色的綢襖,披著件桃粉色兔毛領子的錦繡大襖,烏亮的秀發松松的挽著墮馬髻,不施脂粉,不戴頭飾,雙手捧著個蓋盅,長睫和如玉面龐似都氤氳了水汽,桃花眼因含笑而彎成月牙。明眸中閃爍著柔光。整個人溫軟的讓他心里發暖,禁不住湊身去親了親她額頭,聲音憐愛:
“今日好嗎?覺得身上可有不舒坦?”
英姿和玉簪等人見狀都低了頭,含笑退了出去。
云想容面含喜色,卻是嗔他:“往后當著人可不能如此。”
“怕什么。你是我明媒正娶來的。”沈奕昀就坐在她身后,自覺地取代了靠背用的大引枕。讓她依靠懷中也好坐的舒服一些。
云想容放心將自己重量交給他。枕著他鎖骨,腹部舒展一些不必窩著,果然舒坦的吁了口氣:“那也不可如此,叫人瞧了笑話咱們。”
聽著她急促又沉重的呼吸,沈奕昀知她心疾所致,想起韓媽媽今日去尋他說的話――“夫人自幼雖身體底子不好。可將養這些年來倒也無礙,只從那一次在宮里用藥受損之后,心疾就越發嚴重了,況且女人家懷有身孕時。肚子大了,自來會壓迫到心臟,依著老奴來看,伯爺還是要有個準備。女人家生產可是在鬼門關前走一遭……”
他沈默存從不怕什么,生死在他都是談笑即可放下的事。如今摟著她,卻有種一切都飄忽不定,不在他掌握之中的困頓與焦灼。他現在期待她生產那日的到來,又害怕那日的到來。期待的是她早些平安誕下他們的孩兒,也好讓他脫離終日懸心的痛苦,害怕的是她真會如韓媽媽估算的最差結果那樣終將離他而去。若是她不在了……他不敢想未來的生活。
云想容半晌沒聽到沈奕昀回答,疑惑的回頭看他,卻只看到他依著團花翠錦紋靠背的肩膀,想起方才外頭的事,問道:“你叫衛媽媽去看二門,外頭人怕會猜測,對衛媽媽或許不好。不如換做旁人,衛媽媽還要照看阿圓呢,未必有功夫。”
沈奕昀聽聞她嬌柔的聲音,回過神來,吻她額角,道:“阿圓哪里有你重要?我已經讓乳娘另安排人照看孩子了。說起來他又不是我沈家的種……乳娘懂得分寸,知道什么人可以見你什么人不該見你。你只管安心養著就是,其余的都不要理。”
云想容聞言,也只得嘆息。
沈奕昀近些日經常神思恍惚,她知道韓媽媽為了自保,怕將來萬一她有個什么承擔責任,定然會暗地里與他說些什么,而往往這種話,怕會說的比實際情況更糟一些,沈奕昀如此緊張,好好的爺們兒在家里折騰這些事,就足以說明問題。
他在擔心,其實她也在害怕,只是二人默契的不提起罷了。有一日算一日,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定要快快樂樂才是。
行圍的隊伍終于啟程,皇帝與太后,以及隨行的皇后、妃子,長公主和臣子、臣婦,宮女、太監、侍衛的隊伍浩浩蕩蕩旌旗招展的離開了京都。
閩王送行之際,卻被皇帝叫到了跟前,親自低聲說了幾句:“你身上的傷也還沒好透,就在王府里好生歇著,少出去走動,免得叫倭人再抓了空子,倭人的暗器了得,再傷了你可不好。”言下之意就是告訴閩王少出來惹是生非,否則他不能保證“倭人”會否暗殺他第二次。
閩王當時只是笑著道是,佯糊涂,將這話遮過去了。
待回了京都后,立即回王府好生呆著,果真聽話的不出來了。
皇帝離開幾日后便有留在京都的探子傳來消息,坐在馬車上將“閩王并不出府”的這一行字看了不知多少遍,最后嗤笑了一聲,情緒舒緩的靠在了背后的軟枕上,“看來他也是學乖了。”
撩起車簾,對策馬跟在他馬車一側的尉遲鳳鳴道:“你上來,跟朕說說話。”
“是。”尉遲鳳鳴毫不猶豫,輕巧一躍就上了行進中的寬敞馬車,撩簾進來單膝跪在門口,“皇上。”
而馬車外頭的人,聽聞皇上要與尉遲鳳鳴“說說話”,就都識相的躲開了很遠。
皇帝笑道:“你說的果然不錯,朕如此一說,閩王果然安生了。”
尉遲鳳鳴笑道:“那是皇上的智謀,臣不過僥幸猜中皇上一星半點的心思罷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閩王再驍勇,胳膊也掰不過大腿不是?”
話說的皇帝心里熨帖,捋這胡子,略一想又道:“朕命你安排的御醫和給云氏接生的產婆都安排妥當了?”
“回皇上,產婆和老嬤嬤都已住進了沈家,至于張院判還有下頭的兩位御醫,起初猶豫,后來聽聞是皇上旨意也都不敢遲疑。只等著沈云氏生產之時了。”
“那就好。”皇帝冷笑。沈默存屢次觸怒他,他既暫且不能動他,讓他痛失所愛也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尉遲鳳鳴垂眸看著自己下跪時在大紅氈毯上展開的黑色衣袍,心不由自主的感覺到沁涼。
他也是沒有辦法,聽命行事,他又無力阻止,只得聽天由命,看云想容的造化吧。
同一時間的卿園,云想容正站在黃花梨木的螺鈿條案旁練大字,沈奕昀則安靜的在她身旁一面攏著袖口為她磨墨,一面看她寫的“寧靜致遠”。
“匡大儒年歲大了,你近來也事多,極少有功夫去研習館,也有幾個月沒有交你的字去了。”
“是啊,不過匡先生也還記掛我,前兒還命人來給我送了些補品來。”
“你是他的得意門生,到如今那些削尖了腦袋進研習館的人,還一直在傳你的事呢,說你是他們的‘大師姐’,還說這么些年,也就你的字能如匡大儒的眼。”沈奕昀說到此處,將墨條放下,取了帕子擦手,又道:“你的字,我可是不及的,不過你送我的字我一直都掛在書房里。”
云想容寫了最后一筆,剛要說話,卻聽見外頭有婢女說話的聲音:“夫人,衛媽媽從二門上傳話來,說是綿綿姑娘求見。”
云想容聞言回頭看了看沈奕昀,才剛道:“請她……”
話就被沈奕昀接過去,“既然是綿綿姑娘,就請她進來吧。夫人也有日子沒與她說話了。”
聽伯爺發話,小丫頭自然急忙領命去了。
云想容狐疑的看著沈奕昀,不懂為何他明明不喜歡白莫離,卻對綿綿如此熱情,難道只是為了放松白莫離的警惕嗎?
沈奕昀拍了拍云想容的肩膀,接過紫毫筆放下,扶著她去了前廳坐下。自己卻不離開,而是坐在了一旁。
不多時,身著水藍色束腰裙,披著件鵝黃色披肩的綿綿就笑著進來,與沈奕昀和云想容行了禮。
云想容笑道:“綿綿姑娘請坐吧。”又吩咐玉壺看茶。
綿綿卻不坐,道:“我今兒來不是來見夫人,是來見伯爺的。”杏眼含水,流轉光澤望著沈奕昀道,“伯爺,請借一步說話。”
玉壺、玉簪驚訝。
云想容則是垂眸不語。
沈奕昀起身道:“既如此,就到梢間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