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容來到知韻堂時,康學文和另外兩個小廝立在廊下。(.
.)明亮燭火從糊著紗窗的格扇透了出來,將廊下的景色也照的通明。云敖的側影映在窗上,隱約瞧得出他穿了淡藍色的錦袍。
云想容命英姿等在院中,獨自一人上了臺階。
康學文與那兩名小廝給云想容行禮:“六小姐。”
“我父親在忙?”
康學文道:“小姐稍后,容奴才通傳一聲。”
“有勞了。”云想容對云敖身邊的人都很客套。
康學文撩簾子回了一聲,回身道:“六小姐,侯爺請您進去。”
云想容頷首道謝,康學文疊聲稱著不敢,為云想容掀起竹簾。
書房內的陳設還如同八年前那般,桌椅擺設幾乎沒有動過,只不過正對著屏風的大畫案邊多了個白瓷青花的大甕,里頭滿滿的插著些字畫。云敖這些年對寫字一事越發感興趣起來,閑暇寫上幾筆,有時還與云想容探討。
“父親。”
“來啦?過來坐吧。”云敖手中仍舊拿著那本書,笑著指了一下身邊的位置。
云想容也不客氣,行了禮,拉了把交椅在云敖身邊坐下,好奇的看著他手中的法帖,驚訝的道:“《萬歲通天帖》?父親哪里得來的?”
“前兒進宮去與皇上下棋贏來的。這是唐珍本。”說著略有些得意的將手中之物給云想容看。
云想容喜愛書法,也搜集了不少名人法帖,卻是沒有這一本珍本的。她喜歡的緊,卻只是珍惜的看了看,就還給了云敖。
云敖道:“你若喜歡,為父就送給你吧。”
云想容搖搖頭:“皇上給了父親。自然是父親的,我雖喜歡,可這世上喜歡的物事也多了,并非每樣都要為己所用。再說,‘書,非借不能讀也。”我常來父親這里借來看,也是一樣。”
云敖聞言莞爾,與云想容那雙桃花眼極為相似的眼中有興味和贊許之光閃爍,放下了法帖,高聲吩咐康學文倒茶。便問:“路上可還順利?”
“很順利。父親派給我的侍衛都是好手,回程路上外公還賜給我一些人,安全上有保障。”
“那就好。”云敖道:“你如今得了孟家的大筆產業,可有什么打算?”
云想容挑起半邊柳葉長眉:“我以為父親不會好奇這些。”
云敖笑道:“不是好奇,是關心。”
“也并無什么打算。好生經營罷了,我要學的還有很多。”、
云想容對那句關心并不往心里去。多年來她與云敖的父女關系一直保持著一個微妙的狀態。有時會吵,有時會互相算計,也有時會交心,這樣的相處模式,云想容覺得很有趣,她也不想會錯意。她的父親每說一句話都是有意圖的,不會只單純為了關心她浪費口舌。
云敖見她的神色,變知她并不動容,好笑的續道:“你祖母安排了你進宮與梅美人小住。原本先前的日子就定下來,不過因為你的腳傷了,后來又有了這么些的變故。現如今宮里卻要忙起來,幾日后就是太后娘娘壽辰,我想你入宮的時間也定然是要在太后娘娘壽辰之后才是,正好在這幾日你好生的修養,也將宮里的規矩溫習起來。產業之事,也有你外公打理,你也要分得清楚主次才是。”
主次?
云想容嘲諷的想,一切與云家利益無關的都是次要的。她若不為了家族貢獻自己,就是分不清主次,就是千古罪人。
康學文這會子端著黑漆的托盤進來,將兩個白瓷青花鯉魚戲蓮的茶盞分別放在云想容和云敖跟前。
云想容端起茶盞,吹了吹,啜飲了一口:“父親還是愛吃六安茶。”
“是啊。”云敖也吃了口茶,覺得云想容不表態也在意料之中。
父女二人就安靜的吃茶,到茶水續了第三道,云想容才道:“時候不早了。父親也要回琉瓔閣了。我也該回靈均閣歇著。”站起身給云敖福了一禮。
云敖見云想容這就要走了。起身喚住她:“卿卿。”
云想容疑惑的回頭。
“你心里怎么想的?入宮一事,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這是云敖第一次如此直白的問她的意見。云想容卻覺得無比好笑。本來都已經將既定的路線給她畫好了,她愿意不愿意都要按著他們的安排去走,現在來問她的意愿有什么意思?
殺雞宰豬之前,也沒人問雞和豬的意見。
她是不是該感激涕零?
“幾日不見,父親也越發的會說笑了。父親想必是累了,女兒告退。”
云敖原本心情很好,對女兒也是真的關心,可她這個無所謂的態度還是讓他心里很是堵得慌。好像滿腔熱情被丟盡了冰窟窿,發出嘶的一聲,還冒了白氣。
他也意興闌珊起來,擺擺手道:“罷了,你去吧。”
云想容又端正的給云敖行了禮,才腳步輕盈的離開了書房。
云敖負手站在書案前,望著云想容的背影許久,直到她帶著英姿離開了知韻堂,才嘆息了一聲。富貴以及,要問鼎鳳位,卻也并非容易的事,身為父親,他為云想容的未來擔憂。但身為云家人,他不能藏私。再者說以云想容的條件,若入了宮,九成是會榮寵不衰的。皇帝踐祚之前他們常在一處,皇帝的審美他了解的很。云想容的模樣,就是專門為了媚惑君王而生的。
只不過……
云敖還是覺得有些悵然。
太后壽辰之日,家中所有有封誥的貴婦都要入宮,云想容便在靈均閣安靜的看書練字,從敞開的閣樓窗扇,能看到院中的東廂房,云明珠正與五小姐云嫣容拉著手說話。二人有說有笑,仿佛故意笑的很是歡喜的給她瞧的。
云想容在云家,乃至于在整個京都勛貴圈子中都是沒有朋友的。所謂的手帕交劉嗪,云想容對她也提不起熱情來,她心里平靜,也享受這種孤獨和不會被背叛的安全,所以云明珠和云嫣容用這種事情來刺激她,她也全不往心里去。
云嫣容與云明珠仿佛很是投緣,等一出了靈均閣的院門,臉上俏麗的臉上就沒有了方才的歡喜情緒。
乳娘姚媽媽道:“小姐。您還在為去梅美人那里小住的事勞心?”
云嫣容輕嘆了一聲,道:“我去求過母親,也與姨娘商議過,他們都說這件事只要老夫人不松口,就難辦。我已經不抱有幻想了。”
“小姐哪里能說這樣的喪氣話。”姚媽媽不贊同的搖頭。親昵的扶著云嫣容的手臂,柔聲道:“我們小姐生的如花似玉。哪里比六小姐差了?人都說六小姐生的美。我卻覺得她那樣的,很難被太后和皇后看的上,太狐媚了。讓她入宮,豈不是要讓皇帝日日不早朝?說不定更過分的事情也做得出。歷來妖姬亂國的事情也不再少數,皇后和太后都是有大智慧的,會容她?她哪里有您生的如花似玉端莊文雅?”
云嫣容聽的心里舒坦了不少。還有些哀怨的道:“我們說什么有何用,要緊的是祖母喜歡她。”
“小姐,老夫人的脾性您還不知道么。”姚媽媽壓低了聲音,解釋道:“她喜歡六小姐。是因為認定了六小姐入宮定會能得圣寵,能給云家光耀門楣。可若是六小姐不能夠呢?”
“不能?”云嫣容緩緩停下腳步,“乳娘的意思,是讓她進宮之后出糗?”
她的心開始狂跳起來。這個主意當真是太好了。可該如何才能讓云想容在宮里出糗?下毒,下藥?讓她在宮里時長出滿臉的麻子?可這些要想做到,都太難了。
姚媽媽搖了搖頭,信中暗想五小姐思考問題太過于簡單,低聲分析道:“五小姐,您說的固然是對的,可六小姐入宮后若丟了臉面,就等于是丟了云家的體面,您將來進宮也會受其影響,外人會說六小姐是云家的人,而您也是云家的姑娘啊!您要的,不就是此番能入宮與梅美人小住,不要六小姐在您的身邊搗亂嗎?何苦讓她臉云家的體面也給丟了。”
云嫣容點頭:“說的也是,那乳娘有什么好主意?”
姚媽媽得意一笑:“我當真想到個好的,不過這件事還要請小姐去說動二夫人幫忙才行得通。”
“什么辦法,你快說來聽聽。”
姚媽媽便聽了吩咐,在云嫣容耳邊低聲言語了幾句。
云嫣容越聽,笑容越是愉快,到最后已經迫不及待的趕去了秉潔園。
二夫人今日與老夫人入宮去了。云嫣容就在正廳里等著,一直等到二夫人進門,將剛才姚媽媽說與她的計劃說了。
二夫人聽后,略微遲疑便答應下了。
昨兒夜里下了一場暴雨,到了這會子轉為了小雨,還一直下個不停。原本炎熱的夏天,氣溫卻驟然下降了。云想容清早穿了昨兒穿的那身蜜合色的素面紗褙子長裙,風一吹就透了。
英姿小跑著去給她取來一件緞面湘妃色比甲穿上,云想容還是覺得鼻子有些囊了。
“咱們快去吧,免得遲了失了禮數。”
“是。”
繡花鞋外套著木屐子,走在被雨水浸濕的青石磚路面略微有些打滑,所以云想容走的極慢,一是怕摔倒,而也是怕雨水濺在裙擺上。老夫人最是注重禮儀之事的一個人,若是穿了臟污的裙子去,她又有一番嘟囔,云想容不怕老夫人,卻厭煩她嘮叨不停。
英姿和柳月為云想容撐著傘,一左一右的扶著她,好在靈均閣就在春暉堂的斜對過,不多時就到了。
下人們見了云想容恭敬自然不必說。如今云想容可是云家姑娘中最財大氣粗的一個,隨手賞人的都是七分的銀錁子,除了出手大方,她又得老夫人的寵愛,又是永昌侯的嫡長女,下人們哪里能不巴結著她。
李媽媽親手為云想容撩起珠簾。云想容道謝之后,舉步走進了花廳。
卻見老夫人穿了身孔雀藍繡大朵山茶花的褙子,正盤膝坐在臨窗鋪著猩猩紅錦緞坐褥的羅漢床上,拉著一個四旬的婦人說話。
那婦人生了瘦瘦的身量,長了一張老鼠臉,眼睛小小,嘴巴小小,年紀雖未很大,可額頭上的三道抬頭紋卻很明顯,梳著光溜溜的頭。只帶了一個紫色的抹額,與身上的紫色錦緞交領褶子呼應著,顏色很是艷麗。
云想容認得此人。前世她還找過此人給珍哥兒占卜算卦。
她是京都有名的胡大姑,能掐會算,專通占卜之事。且十有九靈。
“祖母。”云想容說話間,已經走到了老夫人的身前。
老夫人見了她。眉開眼笑的道:“卿卿來了?”見她凍得鼻頭發紅。又道:“外頭下著雨,天氣涼,你看你還穿的這么單薄。”
云想容俏皮的笑道:“左右祖母這里離著我哪兒近。”隨后禮數周全的給胡大姑行了禮。
胡大姑一雙小眼睛盯著云想容,半晌才回過神,薄唇開合,“想不到府上的六小姐生的如此花容月貌。真個兒叫我都給看癡了。”
“您見笑了。”老夫人最信鬼神之說,更新算命卜卦之事情,所以對胡大姑格外的尊重。
胡大姑笑著道:“哪里的話。”拉過云想容瑩白修長的手,仔細看了她的面相。口中又贊了幾句。
云想容覺得反感,不著痕跡的抽回了手。
她今生應當是第一次見這位胡大姑。所以;老夫人以為她不認得?不知老夫人請了胡大姑來,又要卜算什么?
胡大姑看過了,便笑著與老夫人說起話來。
老夫人也是一副忙著待客的模樣,云想容自然不好叨擾,就要悄然退下。
誰知這時門簾一撩,月皎在外頭道:“老夫人,五小姐來了。”
隨后就見云嫣容穿了身玫瑰紅色的錦緞襖裙,頭梳雙丫髻,妝容精致。她原本生的身量嬌小柔媚,有著江南女子的溫婉含蓄,今日穿了這樣鮮艷的顏色,卻顯得她如同一支含苞待放的玫瑰。
胡大姑又笑瞇了小眼睛,贊嘆道:“云家的姑娘當真是各個的出挑。”
云嫣容在見到胡大姑時,心里就已有了數。略有些緊張,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的給老夫人和胡大姑都行了禮。
胡大姑自然拉著云嫣容又是一通夸。夸贊的云嫣容心里像刷了蜜一樣,笑不自禁。
待云想容和云嫣容一同退下了。
胡大姑這才湊近了老夫人身邊,低聲道:“幸而不辱使命,老夫人,我才剛給兩位姑娘都看過了。結合他們的八字兒來看,五姑娘是極好的,不但樣貌出挑,最要緊的是她的八字與上頭那位相和。而六姑娘雖然出挑,卻也是擔著風險。”
老夫人認真聽著,聞言張大了眼,焦急的道:“怎么會有風險?”
胡大姑抬起手,瘦的如同樹枝的手掐算著,隨后道:“六小姐是金箔金命,而上頭的哪一位的生辰八字我掐算過,卻丙寅年生的,是爐中火命。火克金,命格相克,六小姐與那位定然相處不來。五小姐卻是石榴木命,木生火,最是能旺夫的。而金克木,六小姐也是克五小姐的。老夫人若是信得過我,這次的事兒,切記不要讓五小姐和六小姐在一處,他們二人相克,五小姐定然會吃虧。且火克金,說不定金命之人,還會影響到木命之人,到時候兩個都得不到好,豈不是虧大發了?”
老夫人聽了,頓時覺得頭皮發麻,腦子里嗡嗡響。
她培養了云想容這么多年,卻沒想起給她算算命。要不是老二媳婦多個心眼,提起了這位胡大姑掐算的準,她還想不起來呢。如果云想容真的與皇帝命格不和,即便皇上一時迷戀她的容貌,可時間久了仍舊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因為命格八字不和的夫婦過的貌合神離的多了去了。
老夫人不免焦急的拉著胡大姑,問:“那您說說,要如何才能破解?這六丫頭我是極喜歡的,她若是不能去,我這些年的培養豈不是都白費了。您說要如何才能化解開呢?”
“命中注定,哪里有法子化解。最好的辦法就是避開了。”胡大姑高深莫測的笑著,道:“金命之人,與土命和水命之人在一處都是好的。才剛你給我的幾個人的八字,那位恬王世子與尉遲家的公子都是水命,那位沈伯爺是土命。都是不錯的人選,不過依著我看,六小姐與他們三人命格都相配,但八字最合的,還是與恬王世子。”
老夫人在乎的是云想容與皇帝合不合,哪里會去考慮別人?所以后頭的話。她也只是聽過就罷了。她越發覺得頭疼,與胡大姑又說了幾句,就端茶送客。胡大姑離開時,老夫人贈了個大的表禮。
胡大姑道了謝,離開濟安侯府。
才出了西角門子乘上自己的馬車。就被早已經等候在里頭的古孫氏拉住了:“胡大姑,怎么樣?”
“你吩咐的。我哪里有不從的道理。你放心,改世子爺要我做的,我都做好了。。”胡大姑拍著胸脯說罷,卻有些擔心:“不過你家世子爺明明也是火命,這樣說法瞞得住一時,往后可怎么辦?”
“你放心。那些人也不懂得,自然是你說什么就是什么了。我們家世子爺的一番心意,我這個做乳母的哪里有不成全的道理。”古孫氏從懷中掏出兩個富貴花開的金錁子塞給胡大姑:“您受累了。”
胡大姑大方收好了金錁子,笑容越發歡喜了:“都是應該的。”
云想容并不知里頭發生了什么。可云嫣容今日對她格外的熱情溫和,笑容中隱約還透著一些歡快和得意,她就知道必然是有什么云嫣容期待的事情發生了或者正在發生。
云想容懶得去猜,反正事情發生了她就知道了。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就溜達到了西邊的花園子。
雨后的花園里,有一股潮濕的泥土香,花房里搬出來的盆栽有一些嬌貴的,都搬了回去,一些不怕摔打的綠葉植物被雨水清洗過后,顯得格外亮眼。
云想容緩步走到了一片番柿跟前,紅色的果實在綠色的秧苗中顯得很是漂亮,尤其被雨水洗刷過,果實上還有晶瑩的水滴。
云想容吩咐英姿:“給我摘幾個,待會兒拌糖。”
英姿從不質疑云想容的吩咐,聞言果真去摘了四五個,展開帕子包了。
云嫣容見狀,笑的花枝亂顫:“拌糖?莫非六妹妹這一次回孟家去還虧了嘴不成?怎么見到什么都吃。你看著滿花園子的好東西,還有什么可吃的,你都一并摘了去吧。”本能的嘲諷完,又想起云想容并非是缺銀子的人,她越發不是滋味的小聲嘟囔:“還是說有銀子的人越有越小氣。”
終于演不下去了?云想容嗤笑,懶得與云嫣容費唇舌,就帶著英姿走向月亮門。她走的仍舊很慢,木屐鞋底才剛在番柿地邊沾了泥,走在青磚地面上就有些不舒服。
誰知才出月亮門,正看到沈奕昀身邊那個機靈的小廝探頭探腦。
“你是,小猴?”
“六小姐。”小猴笑嘻嘻的給云想容行禮。
“你來這里做什么?”
“伯爺說,伯府這些日子也整頓好了。他過幾日就要搬回去,也不好總打擾云家不是。正好伯爺也要專心看書預備下場呢。伯爺感念六小姐年幼時的交情,特地沏了好茶,焚了好香,棋盤都預備好了,想請六小姐去下盤棋,說說話。才剛我看五小姐正在跟六小姐討論問題,就沒打擾。”
小猴話是對云想容說的。可說話時眼睛一直不時的望著云嫣容。言下之意卻是她說了什么他都聽到了,說不定還會將他們剛才“討論”的問題告訴沈奕昀。
云嫣容臉色一瞬間變的很難看。
難得沈奕昀相邀,且小猴這樣機靈,還幫她氣了云嫣容。云想容心情大好,便不推辭,讓英姿拿著那些番柿跟著,一路往外院的正則堂去了,留下云嫣容氣的跺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