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心情好,她就清楚要怎么行事了。笑著謝過月皎,讓柳月和英姿留在外面,獨自轉過了插屏往暖閣里走去。
小丫頭撩起蔥綠色團字福壽紋暖簾,穿了桃紅色比甲,模樣俏麗的琇瑩正端著黑漆茶盤出來,迎面看到云想容,屈膝行禮,回頭往里頭傳了句:“老夫人,六小姐來了。”
云想容對著琇瑩微笑,琇瑩側身退開,云想容就進了屋。
暖閣里燒了地龍,地當中還擺著個炭盆,銀霜炭里頭正燒著松塔,時而發出噼啪的爆裂聲,空氣中都彌漫著松子的香味,在臨窗的暖炕上,老夫人穿了件茶金色的對襟襖子盤腿坐著,恬王妃與段舒窕也都不拘泥的坐在炕上,與老夫人說說笑笑。下人們則在一旁伺候剝松子。
暖炕的另一邊,三小姐、四小姐和五小姐都規矩的坐在繡墩上。
大奶奶邢氏已經懷了八個月的身孕,在里間淺紫水晶簾后的美人榻上側躺著,與大夫人和二夫人說話。
屏風旁邊的八仙桌邊,十歲的劉清宇穿著件寶藍色的小襖,無聊的呆坐著。
見云想容進來,他圓圓的臉上出現了一些異樣情緒,濃眉緊皺,眼神似是端量。
云想容懶得理他,偏十歲的劉清宇,與她的珍哥兒長得太像了,她想念兒子,還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這才到暖炕跟前行禮:“祖母,王妃,姨祖母。”
“好,去見過你大伯母他們。”
“是。”
云想容又撩珠簾到了里頭,給大夫人、二夫人和大堂嫂問安。
大堂嫂邢氏就要坐起身來,云想容忙道:“堂嫂快歇著。別累著我的侄子。”
一句話,說的大夫人、二夫人和邢氏都笑了起來。
“母親快聽聽,卿卿都說什么了。”大夫人到了外間,“燕珊剛要起來,卿卿就說仔細累著她的侄兒,這小丫頭,當真鬼機靈!”
云想容也湊趣的到了老夫人跟前:“難道堂嫂腹中的不是我的侄兒嗎?我可是一直想當姑姑呢,”隨即癟嘴:“做什么這個家里我最小嘛。”
“感情她是急著當大輩兒的!”
大夫人心里歡喜,若真應了云想容的吉言,邢氏誕下一男孩。那可就是老夫人的第一個重孫子,她這個做婆婆的臉上也有光啊。
老夫人、恬王妃和段舒窕都是笑,三小姐和四小姐也都抿唇微笑,只有五小姐哼了一聲別開臉。
云想容是知道邢氏必然會生兒子的,且這個兒子還是個調皮的小魔頭。不愛讀書,專門喜歡結交一些江湖人士。游山歷水走南闖北。常年不在家里,她前世去世之前見過的最后一個家里親人,就是這個比她小了七歲的侄兒,偏他母親給他取了個文雅的名字,叫云芷。
幾人又說笑了一會,大堂兄云佳宜和二堂兄云佑宜就一同來了。老夫人吩咐孫子:“你們陪著世子爺去后花園瞧瞧梅花吧。在屋里頭豈不是要憋悶壞了?”又看看孫女們:“你們也去,難得外頭天氣好,雪景又干凈,別在屋里頭悶坐著瞧著都無趣。不過可要仔細想想。或是做詠梅的詩來,或是畫個賞梅圖,明兒個來交給我。”
恬王妃聞言,容長臉上堆滿了笑意,狹長的眼睛也瞇成一條縫:“到底是濟安侯夫人會調理人,出去賞個梅花兒還要詩畫畫兒的。”眼珠一轉,笑道:“老夫人也不要獨自霸著,姑娘們若真的做了畫,可要送給我啊。”
“他們那幾下子哪里就入得了恬王妃的眼。”
“您這么說可外道了。我喜歡還來不及呢。”
老夫人心里有數,三小姐善畫,小六善寫字,倒也能交的出一副像樣兒的品來。整日調教這些女孩子也廢了不少的力氣,內心里到底是需要人肯定的。
老夫人就笑著頷首:“也好。”看向孫子孫女們:“你們可聽見了?”
眾人齊齊應是。
“那便去吧,佳宜,你領著弟弟妹妹們。”
“是,祖母。”云佳宜微笑行禮,帶著堂弟妹們,與劉清宇笑談著離開了春暉堂。
恬王妃看了眼段舒窕。
段舒窕會意的點頭。
恬王妃笑道:“失陪了。”下了地,讓丫鬟領著她去了凈房。
段舒窕見左右只剩下里屋陪著邢氏的大夫人和二夫人,就湊到姐姐耳邊低聲道:“姐姐,您覺得恬王世子如何?”
老夫人微笑著道:“長得一表人才,家門也煊赫。”
“正是,我瞧著也很喜歡。”段舒窕斟酌言辭,道:“我到是覺得,六小姐和小世子瞧著很是登對,若是能攀了這門親事,對姐姐也只有好處。”
老夫人立即明白,恬王妃今日與妹妹一同來,就是想提這件事。
她有些驚訝,但略微一想就明白了。恬王在朝中地位不上不下,雖是個親王,可在皇上跟前,卻連定國公和鄂國公都比不過。云想容是她的孫女,更是皇帝寵臣云咸寧的長女,若是訂了親,有了這一層關系,恬王或許會從中得利……
老夫人心里堵得慌,一想到云咸寧,難免想起在攏月庵住著的趙氏。這母子倆都是一條藤兒,巴不得氣死她,她就是看不慣他們那副樣子。再說,她留著云想容還有用。
思及此,老夫人笑著拉妹妹的手,低聲道:“我明白你的好意,只不過,那小六兒我要留著她選秀的。”
“姐姐?”段舒窕驚訝,腦筋一轉就明白了,認真頷首道:“的確,十年后皇上也才三十四呢……只不過,小六身子骨好似不大好。”
“皇上這不是親自下旨賞了醫婆調理么。”老夫人撇嘴。
“還有這等事?”段舒窕知道姐姐的心思,就順勢將事揭了過去,與老夫人說起別的,不多時恬王妃回來,也自然而然的與他們談論起來。好似根本沒有方才試探的一說。
此時的后花園里,云佳宜和云佑宜,請了劉清宇一同在暖閣里坐著,命下人推開了格扇,恰好能看到正對著格扇的紅梅林中,四位衣著光鮮的小姐和穿紅戴綠的丫頭們。
云佳宜已經二十,且在朝中為官,為人自然沉穩。云佑宜整日只知道讀書,還是個不善于言語的書呆子,與才十歲的劉清宇也沒有什么好聊的。只說些場面話罷了。
劉清宇覺得更無聊,索性撐著下巴,邊喝茶邊看梅園中的女孩們,她們說話的聲音,自然也傳了進來。
“你們瞧。這株梅花,長得倒是好。”三小姐正仔細觀察每一株紅梅。試圖將梅花的模樣記在心里等著回去起草圖樣。
“是啊。”四小姐與云想容走在一處。隨口符合。
五小姐踢著地上的積雪,低聲不滿的道:“游個園子還要畫,我可不行,三姐自己做吧。”
四小姐聞言,也怯怯的道:“我從不會這些……只會打絡子,三姐姐不要為難我。”
三小姐莞爾。道:“這也不難,四妹妹打兩個絡子分別給我和卿卿,就饒過你了。”
五小姐聞言,不依的道:“做什么給她?”敵意明顯。
三小姐打趣道:“祖母要送給恬王妃的畫自然怠慢不得。要你們做,祖母還會阻攔呢。卿卿的字寫的好,這畫上的詩句自來是要她提的,詩句就是大堂兄的責任了,你和嬌姐兒都出不了力,打個絡子補償給我們怎么了?我還沒問你要呢。”
“三姐真壞。”五小姐嗔怪:“一點兒虧都不肯吃虧,平日看你最老成,殊不知你最壞。不就是你會畫么,就言語上踐我。”
三小姐也不惱,慢條斯理的道:“瞧她,自個兒一味要躲懶,還要將過錯編排給旁人。”
五小姐不依的跺腳,丫鬟們也湊趣的笑……
云想容覺得無聊,轉回身仰頭看著枝干遒勁的梅樹上勝綻的紅梅,她的角度,看不到梅花的花蕊,只能看到紅梅的側面或是底部,樹干上積了雪,被風一吹,就散了開來,在陽光下亮晶晶的,撲到臉上冷冰冰,還帶著梅花的芬芳。
云想容忍不住踮起腳尖,伸手去拽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枝,將樹枝拽到自己跟前,伸出舌尖來舔走了梅蕊上的雪。
滿口芬芳沁涼,喜的她笑彎了桃花眼。
三小姐恰好轉身,就瞧見了這一幕:白雪做襯,紅梅點綴,穿著火炭紅大氅,戴著鑲了一圈白毛邊風帽的粉雕玉琢的女娃,憨態可掬的踮起腳尖,去吃樹枝尖兒一朵紅梅花蕊中的雪,那樣子,仿佛是紅梅花幻化成了人形,調皮的在人間嬉鬧玩耍。
這幅畫面,仿佛烙印一般刻在了腦海里,她的畫有著落了!
五小姐也見了,撇嘴道:“狗不食的臟東西你也吃,真惡心。”
云想容就好像面前根本沒有五小姐這個人,又吃了一朵梅花上的雪。
暖閣內的云佳宜卻走到敞開的格扇前,趴著窗臺笑道:“五妹妹此言差矣,梅花上的雪水用來沏茶,可是極品中的極品,祖母常常叫月皎和琇瑩來院子里取梅花上的雪窖藏起來,平日都舍不得拿出來吃。六妹妹小小年紀,竟如此風雅知趣,你呀,自個兒不懂,還亂笑人。”
云佳宜平日少跟院子里的姑娘們接觸,自然不上心五小姐和云想容之間的矛盾糾葛,即便知道,他一個大男人也不往心里去,只當是小孩子胡鬧罷了。
殊不知,他無心的一句話,將五小姐氣的紅了眼眶。
“我粗俗,她就多高雅了,大堂兄分明是偏心眼!”
云佳宜一愣,忙離開暖閣到了林子里,哄五小姐:“可別哭,為兄不就說了兩句玩笑話么。”
“那你憑什么要把我跟她比!”不過是個棄婦生的小賤種。這一句,五小姐卻不敢罵出口,只要一想到云想容揍她時拼了性命不要的狠勁,她就渾身發抖。
剛這么想,眼神正好與云想容明亮的桃花眼對上。五小姐竟不自覺的低下頭別開眼,等察覺到自己此舉代表懼怕時,她才后悔,且更生氣委屈了。
云佳宜就開始笨拙的哄著才八歲的五小姐。
云想容翻了下眼睛,邁上臺階進了暖閣。
跟她面前那樣兇,在人前又表現的如同個玻璃娃娃,仿佛比她屋里砸碎了的西洋美人鏡還脆弱,這樣的人,當真討厭。
可一直盯著自己看的劉清宇更討厭。
云想容離著他遠遠的,靠著門邊的圈椅坐下,吩咐英姿給她端茶來。
劉清宇一直盯著她看,見她竟然少了門牙,剛才梅樹下仿若小仙子似的輕靈印象完全煙消云散,變為了嫌惡。
劉清宇起身,大步走到云想容身邊,隔著小幾坐在圈椅上。
見身旁沒人,低聲怒沖沖的道:“你這樣的,就算附贈我八百抬的嫁妝我也不要,你趁早死心吧!”
云想容愕然。劉清宇莫不是吃茶也會醉?
不過她自來知道劉清宇的性子直,現在的他才十歲,少了歷練,更加是有什么說什么。他不會平白無故的說出這種話,除非他聽見了什么風聲。
云想容心里一緊,面上悠閑的吃茶,不理他。
劉清宇說了一句狠話,眼角余光就一直盯著云想容的側臉。
見她竟然不搭理自己,自尊心嚴重的受到了傷害。他堂堂恬王世子,就被一個小丫頭藐視了。剛要說話訓斥,三小姐進了暖閣,道:“卿卿,你隨我一同去畫圖吧。”
“好。”云想容放下茶盞,帶著英姿和柳月跟著三小姐離開了。
劉清宇一口悶氣別再心里,又無從發泄,等跟著恬王妃回了王府,當即鬧了起來:“我才不要那個沒有牙齒的丑八怪!母妃不疼兒子了嗎?您怎么就舍得讓兒子娶那種丑八怪!”
恬王妃聞言不禁失笑,摟著劉清宇哄道:“母妃就是疼你,才想給你定下她啊,好了,我兒既然不喜歡,就以后再說。”才剛離開云家時,段舒窕已經間接的告訴她老夫人是不贊成的,她還要另想法子,左右孩子還小呢,也不急在這一時。
劉清宇這才滿意了,趴在母親懷里賴著不愿意退開。
春暉堂中,剛剛掌了燈,老夫人與云賢對坐在炕桌邊用飯,就提起了今日恬王妃的來意。
云賢聞言,道:“這倒也是一樁好親事,我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