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重陽日。
九月的揚州歷陽,菊‘花’如霜,秋風凜冽,一陣寒風席卷而來,便揚起大片大片的樹葉,揮揮灑灑間,令得天地間都添了層暮‘色’。
在這么個大好的晴日,歷陽碼頭上,十幾個‘浪’‘蕩’子正在組織著那些纖夫把貨船拉上岸,密密麻麻擠了一碼頭的貨物,更是有數百個光著上身,汗流浹背的壯漢在搬運著。
就在這時,一個少年朝河中瞅了一眼,突然高興地跳了起來,“頭兒頭兒,快看快看,公子哥的船回來了!”
公子的船回來了?
這話一出,碼頭上便是一片沸騰。看到眾‘浪’‘蕩’子都停下了手頭的活計,一個個只會對著船中咧著大板牙傻笑,一個騎著馬的游俠兒怒道:“都楞著干什么?還不快干活?”
聽到他的怒吼,那率先叫喚的少年馬上嬉皮笑臉地叫道:“夏大哥生氣做甚?這不是公子回來了,大伙都樂呵著嗎?”
公子這稱呼一出,碼頭上又是一陣歡喜。
自古以來,諸侯之子稱公子,當今之世,敢稱公子的,都是皇子皇孫,可整個揚州荊州蜀州,所以沿長江一道的人都知道,這世間除了那些皇子皇孫外,還有一個‘公子’。
這位公子無人知道名姓,因其喜穿白衣,世人便叫他‘白衣公子。’又因這白衣兩字,本來就含著庶民的意思,所以這白衣公子的稱號被人叫起來后,倒沒有犯得這揚州諸國的真正的龍子龍孫們的忌諱。
想這白衣公子,他崛起于長河道,也不過年半之功。可他卻有通天之能,不但這天下間發生的大小諸事都逃不了他的耳目,便是他名下的財富,也是數不勝數,更重要的是,他在官府上也有人。如前陣子,有個鄱陽郡的郡守不知怎么地看他不順眼,派人來捉拿他,結果人家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最后不但沒有被拿下,還成了那鄱陽郡守的座上賓。
這事當時是懸乎,不過后來流‘露’出的一些謠言可以看來,這位白衣公子似乎是皇后的人,自陛下去年年底病重以來,皇后身為‘婦’人,卻母‘雞’司晨全面接管朝政,本是備受天下儒生非議的。可在這揚州荊州之地,皇后的名聲卻是水漲船高,庶民紛紛稱贊其德,而這種異樣的背后便有那白衣公子的影子。
望著前方揮舞著手歡呼的碼頭民眾,一個老者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大步走到一個艙房外,高聲說道:“大郎,我們到碼頭了。”
“恩。”艙房中傳來一個寧靜優雅,清徹動聽的聲音,“準備一下吧。”
“是。”那老者應過之后又笑道:“大郎,那些碼頭上的人見到我們的船在歡呼呢。”
艙中人沒有回話。
這時,一個身材瘦高的儒生大步走來,他走到艙‘門’外,高聲稟道:“公子,剛才得到消息,皇后娘娘前陣子派人來到揚州,說是為見公子而來。”
頓了頓后,那儒生又道:“據我們得到的消息,皇后娘娘這是想召你入宮晉見,重用于你。”
“恩。”
“那公子的意思是?”
“暫且不理!”
那儒生萬萬沒有想到,自家公子會給出這樣的回答。他楞了楞后叫道:“為何?”問出后,他又覺得失禮,連忙作了一揖,朗聲道:“這一年來,公子幾次力挽危瀾,便是上一次西南那場疫癥,要不是公子出錢出力四處周旋,也早成大禍,直是坐實了皇后娘娘的‘母‘雞’司晨,天降災禍’的名頭。公子立下如此大功,為何不與皇后一見?”
艙房中,公子傳出來的聲音很清很平和,“現在還不是時機!”
那儒生明白了,自家公子定然是還有安排,當下大聲應道:“是。”
同一時間,洛陽宮城。
這幾天的洛陽城,有一種反常的寧靜。伴隨著這種寧靜的,卻是那紛至沓來,不停地涌向宮城的馬車。
此刻也是,五六十輛馬車安靜地行走在街道中,而這些馬車,都是車簾大開,‘露’出里面一個個正襟危坐,表情嚴肅的儒生。
不止是馬車中,便是街道上也是如此,一個個高冠博帶的儒生表情嚴肅地穿行其中,凡他們經過的地方,一眾洛陽百姓也好,權貴也好,都退得遠遠的。
于這種異常的安靜中,從一個巷子里駛出了一輛馬車。
那馬車旁伴著幾個騎士,這些人剛一出來,便有一隊儒生結伴而來,不由自主的,他們齊刷刷向后避去。
可饒是如此,那些儒生也仿佛看清了他們馬車上的標志,一個個轉過頭盯來。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此時的眼神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凜然高岸,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直往無前。這樣的人,端端是眼神如刀!便是以那馬車中人之貴,也忍不住再避了避。
眾騎士也是,他們齊刷刷退到一側一言不發,直到那列儒生走過去后,一個騎士才咬牙切齒地低喝道:“我們都退到這里了!大人!我們都退到這里了!這些儒生還目咄咄視我,幾乎把我們當成了‘奸’邪!我鄧氏一族,什么時候竟要忍讓到如此地步?”
馬車中,一個三十幾歲的男子聲音傳來,“好了,這又不是今日才如此,氣惱何用?”喝過眾人后,他低聲問道:“阿擎不是說回程了嗎?什么時候抵達?”
一個騎士策馬近前,恭敬地行禮道:“回大人的話,郎君回程之時,便是今明兩日。”這個騎士的聲音頗為熟悉,赫然便是地五。
馬車中人嘆了一口氣,喃喃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他親姐這陣子,實在太難熬了……”
他這話一出,四下有點安靜。過了一會,馬車中人喝道:“走吧,時辰不早了,我們進宮吧。”
“是。”
此時的宮‘門’里外,高冠博帶的儒士絡繹不絕,這些儒士組成的人流,如‘潮’水而來,而雜在這些儒士群中的幾輛朝官的馬車,直如青‘色’海‘浪’中的小舟,搖搖晃晃間,隨時有顛覆之險。
不過,不管是誰,這時都很安靜,非常的安靜。直到這股人流涌入宮‘門’,來到了巍峨曠遠的宮城處,來到南宮議事殿外。
地五伴在鄧騭身側,‘混’在這股青‘色’的儒生人流中,朝著議事殿走去。
一入議事殿,他便看到了那個坐在簾幕后,雖是面目隱約,卻貴不可言的‘婦’人。
那‘婦’人,便是當朝皇后鄧綏,是鄧九郎的親姐姐!
眾臣入內,然后各就各位,在齊刷刷向皇后行過禮后,一個身著儒袍的大臣率先走出隊列,朗聲唱道:“稟皇后娘娘,自今年五月至今,豫州、冀州、兗州、徐州、青州、荊州、揚州、益州,共計三十五個郡縣發生水災,如此遍布全天下的水災,實是近十年僅見!”
那大臣聲音一落,另一個身著儒袍的大臣也走出隊列,朗聲唱道:“稟皇后娘娘,三個月前,益州出現大規模疫癥,禍連三個郡七個縣,病死者不可計數!”
“稟皇后娘娘,涼州出現山崩!”
“敢問皇后娘娘,如今天下,為何如此災患頻頻,是我等失德耶?是蒼生無福耶?”
“澤國千里,百萬人無家可歸,水災處處,糧食顆粒無收,疫從天降,死難者無數,敢問皇后娘娘,自我朝建立以來,除了今歲,還有何歲曾有?”
這些儒生明顯是聯合了的,一句接一句地咄咄‘逼’人問出后,只見他們齊刷刷跪在地上,扯著嗓子厲聲喝道:
議事殿中這幾十個儒生的聲音一落,幾乎是突然的,那些站在外面的青衣儒生們,也齊刷刷地跪了下來,齊刷刷地扯著嗓子叫道:
一聲又一聲高喝,一聲又一聲催促,在這宏偉的宮城里唱響,直是引得回聲陣陣,引得宮城內外,無數人都在轉頭看來!
簾幃后,鄧皇后從來雍容華貴的面容上,慢慢閃過了一抹怒‘色’!
她扶著榻邊的蔥白‘玉’手,這時正死死地握緊,握緊!
自從陛下的病情一日重過一日后,這種請令之聲,便一日勝過一日。
可是她無法反駁!
就算現在的皇宮中,連一個皇子也沒有,就算她鄧綏為后這么多年,天下人無可詬病!
可那該死的天災,那頻頻出現的災難,還是把她徹底否定了!
看著這些跪了一地,一直延伸到外面的白‘玉’階前的青衣儒生們,鄧皇后蒼白著臉想道:難道,當真是天要絕我?
四下,是無比的安靜。
只有伏了一地的,黑漆漆的人頭。
只有跪了一地的,隨風飄‘蕩’的青衫!
所有人都在等鄧皇后給他們一個答復。本來這立太子之事,無需經過皇后,可是陛下日漸暈沉,便是偶爾清醒,他也只愿意與他的皇后呆在一起,于這些大臣們,那是避之不及!
他們的請令,竟是無法抵達皇帝那里。
所以,所有人都跪在這里,他們謀劃這么久,‘逼’迫這么久,如今,更是連“如今天下,為何如此災患頻頻,是我等失德耶?是蒼生無福耶?”“自我朝建立以來,除了今歲,還有何歲曾有?”這種極度不恭不敬的‘逼’迫之語也出來了,今天,他們是無論如何也要鄧皇后給出一個答復的!
四下很安靜,只有呼吸聲沉悶地傳來,只有風吹過宮檐時,那嗚咽聲不期而至!
慢慢的,鄧皇后閉上了雙眼。
就在她‘玉’白的手慢慢握緊,嘴‘唇’慢慢張開之時,陡然的,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外面傳來。
那馬蹄聲突然而來,在疾馳到殿‘門’外時,一個騎士翻滾而下,朝著殿中高聲急叫道:“稟皇后娘娘!旬月之前,于益州萬子山峰,天降巨石,巨石高約十丈,重達萬斤,上書‘明德配天’四字!今巨石已被揚州人柳白衣送抵洛陽,敢問娘娘,要不要抬進宮來?”
明德配天,這是圣人周公說過的話……天降巨石,上書周公之語,這是在稱頌鄧皇后有周公之德么?
于嗡嗡聲中,鄧皇后穩著聲音,緩緩說道:“準,把巨石抬進宮來!”
“是!”
那個騎士剛剛退下,轉眼間,又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轉眼間,一個騎士汗流浹背地沖上了議事殿,大聲叫道:“稟皇后娘娘,涼州來報!離我國約有一萬七千里遠的天云國,傾一國之民,歷時一百五十載,于萬里之遙來到我國,說是知圣天子在位,愿受日月恩澤!”
說罷,那騎士捧著一本明顯刻著翻邦文字的金書,從殿外大步走來!
在這騎士走來之時,所有的大臣聲音都小了很多,他們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封金書,一時又是難堪,又是說不出的‘激’動……圣天子在位,萬邦來朝,從來都是一國文治武功達到鼎盛才有的殊榮!那天云國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前來朝拜,這其中,便沒有蒼天對鄧皇后的恩賞?
就在一殿儒臣都變得越來越安靜時,又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轉眼間,一個騎士從馬背上滾落而下,朝著殿中大聲叫道:“稟皇后娘娘!有白虎降于揚州山林,被一揚州商人獲得,現已送抵洛陽,敢問皇后娘娘,要不要把圣獸迎入宮中?”
圣獸白虎?
這也是大大的吉兆啊,非大興之世,非有德之君,這等圣獸根本不會出現在世間。
至此,四下再無聲息!
至此,大殿內外安靜如斯!
鄧皇后慢慢站了起來,她目光靜靜地掃過一眾儒生,雍容地微笑道:“諸君,如今蒼天降德,一日之內,我大漢連得三大吉兆……果然天不絕我啊!”
她這話說得很慢,很慢,慢慢的,極為雍容地吐出這番話后,鄧皇后轉向那騎士道:“準,把白虎帶進宮中,還有那刻字的巨石也是……諸位臣工在此,正可一見!”
一句雖是溫婉,卻綿里藏針的話令得眾多儒生臉‘色’難看地低下頭后,鄧皇后衣袖一拂,退到了后面。
當她來到側殿時,一個太監連忙跟了上來。鄧皇后慢慢回頭,輕啟嘴‘唇’說道:“天云國之事,是我擎弟之功,這我早已知曉,也早就侯著今日……可那什么益州巨石和揚州白虎,卻是從何而來?怎地今日之前不曾聽聞?”
那太監上前一步,湊近她低聲說道:“稟皇后娘娘,那兩個都是一個叫什么柳白衣的揚州人送來的……他事做得不錯,恰好在今日送達,給扇了那些儒生一個重重的耳光!”
“柳白衣?”鄧皇后尋思之際,另一個年長點的太監湊上前來,壓低聲音說道:“娘娘忘記了?三個月前,您還派了人去召他入宮呢?那人在揚州喚什么‘白衣公子’,真實的姓應該是柳。”
經他一提醒,鄧皇后完全想起來了。今天這個情形下,那柳白衣當真是給她解了大圍。當下鄧皇后連笑容也是溫軟的,“原來是他啊,那我記得了……對了,上次召他前來,他給拒了,說是不愿進京。這樣吧,你再派一人前去傳召,讓他進洛陽與我一見。便對那個柳白衣說,我可以許他一個要求。”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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