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靜中聽出皇帝冷笑話中的不悅,笑道:“看吧,陛下的逆鱗便是這個國家了。{但凡有人要想讓大明走上別路,陛下便忍不住了。這不是‘我’見么?”
朱慈烺有些頭痛,道:“老師說笑了。我家奉天承運三百年,朕如何能眼見嗣君帶著大明走上不歸路?”
“誰知道這路歸不歸呢。”郭靜中當然知道皇帝是不可能跟他出家修行的,笑著又扯回主旨道:“其實皇太子只是年幼,見識少罷了。當年傅真山不也是辟佛辟道的衛道士么?如今不也是個道心堅固的道人?”
“老師的意思是,讓他多出去走走看看?”朱慈烺道:“我不是沒有安排過,可他似乎已經養成了成見,非認為孔門性命之學才是要旨。”
“儒家也有經世之學,脫離了這世道,哪里來的性命?”郭靜中笑道:“陛下無須擔心,且讓他走走看看,自然能尋得到路徑。陛下春秋鼎盛,何必亟不可待?”
朱慈烺雖然得到了答案,但仍舊有些將信將疑。
就在朱慈烺以為高人該說的都說完了的時候,郭靜中又開口道:“陛下可有編錄自己平生所思所想,留予子弟?”
朱慈烺嚇了一跳。他寫日記的事可是連跟在身邊的陸素瑤都不知道,這老道人真有神通?
“似陛下這等英明神武,做兒子的只有敬仰崇拜,哪里肯違逆?多半還是陛下平日里過庭之訓與帝王之術有相悖之處吧。”郭靜中看在眼里,仍舊是一副渾渾噩噩模樣,蒼老的聲音近乎呢喃。
帝王之術以韓非為祖師,又有人以鬼谷為鼻祖,不管怎么說。這門學問從來都隱匿不能示人。只有到了真正的亂世,才有人學得些皮毛,出來招搖撞騙。
就譬如說徐階,朱慈烺一直覺得他是個精通帝王之術的人,簡直可以說是將嘉靖帝那樣的精明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間,最后還主持了嘉靖帝的遺詔。將皇權硬生生割裂了一塊握在內閣手中。然而這樣的人,明面上卻是心學嫡傳,真正的儒生,誰都抓不住他的把柄。
要不是后世的書店里滿是這樣的書籍,朱慈烺恐怕也不可能有清晰的認識。但是厚黑學也好,帝王術也好,只有師徒相傳,卻從未見過有父子相承的。
朱慈烺當年寫下日記,是希望以案例教學的方式讓嗣君們了解他的思維方式。保證大明在自己劃定的軌跡上前行,期間自然有陰暗面的東西,而且考慮到當時的社會環境,陰暗面的東西恐怕比想象中的更多。
這些心術權謀交給兒子,兒子會怎么看待父親?
再退一步來說,即便父子相惜,兒子不會因此覺得父親是個虛偽、殘酷的人,但作為父親。真的愿意看到兒子成為一個虛偽殘酷,利益至上的人么?
孟子曾經指責宋钘一方面提倡薄葬。一方面又厚葬自己的母親,說這是小人行徑,實際上這卻是人之常情。人人都有自己愿意為之付出的事物,但當這種付出延續到至親身上的時候,卻會猶豫。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實際上己所欲。也不該輕易加諸他人身上,這才是一個成熟人格所應該做的。
所以朱慈烺至今沒有將自己的日記拿出來過,更沒有讓幾個兒子過早認識到世道艱辛。
“我終于知道太祖高皇帝擲荊條的心情了。”朱慈烺感嘆一聲。
懿文太子朱標曾進諫朱元璋,請父皇不要濫殺功臣。朱元璋將荊條扔在地上,讓朱標去揀。朱標畏縮不敢——當然。未必是怕荊條扎手,也可能是不敢進一步忤逆父親。于是朱元璋說了一句十分經典的話:“你怕扎手,我就幫你把刺拔了,你還有什么好廢話的?”
朱慈烺現在深刻感覺到了太祖高皇帝的無奈,作為父親的犧牲付出,總是被有了自己主見的孩子所無視,甚至覺得做得不夠妥當,不夠漂亮。他又回想起當年看過的一篇朱自清的散文,名字已經淡忘了,其中有一句話卻如同攪水帶起的泥沙,浮現在腦中:
“……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
——前世今生,我恐怕都有些聰明過分。
朱慈烺腦中同時浮現出兩位父親的身影,陷入沉思之中。
“可憐天下父母心,當了父母才能知道這句話中有多少血淚啊。”郭靜中呵呵笑道,頗有些讓人覺得是幸災樂禍。
“以智慧來論,我該如何處置呢?”朱慈烺問道。
“以出家人來看,兒孫自有兒孫福,我死后豈管他洪水滔天?”郭靜中笑道。
朱慈烺搖了搖頭:“這等智慧不是我能接受的。請次一等。”
“父母生人,天地成之,俊美固然是我兒,癡愚難道就不是我兒了?且容下他吧。”郭靜中收斂了笑意。
朱慈烺頗有些痛苦。要包容兒子走上崇禎的老路,在他看來非但是放棄兒子,更是放棄了自己一身的努力和成果。現實主義者最大的悲劇就在于一旦他的現實被打破,他便再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還請再次一等。”朱慈烺道。
郭靜中遲疑了很久,終于道:“陛下剛才自己也說了,行荊條故事吧。”
朱慈烺恍惚間有些畏懼。
太祖高皇帝拔光了荊條上的刺,也導致明廷失去了許多猛將,最終被成祖朱棣順利推倒,取代帝系。可以說奉天靖難的根子是太祖高皇帝埋下的,誰讓他從最初就將其他人視作了皇位的威脅者呢,這種心態怎么可能不傳染給建文帝?
“不。”朱慈烺還是搖了搖頭:“大明如今只是安定,尚未鞏固。如果再有一次奉天靖難,突厥、交趾、日本、朝鮮等地,或許還要生出變故。”
“那陛下……”
“我還是回去想想吧,先看看再說。”朱慈烺苦笑道:“當年我也是對太子太上心,一心想將他培養成自己心目中的人物,卻沒想到他自己的心思活動起來也不可小覷。”
“心猿意馬,非有大智慧是不能約束的。”郭靜中笑道。
朱慈烺長嘆一聲,只能承認自己的確缺乏智慧。
“田先生,請等等。”
在朱慈烺獨自前往白云觀訪道的時候,朱和圭一如平素耐心地上完了早上的課程。這一節正是物理課,任課教師就是火車上見過的那位田教授。朱和圭站起身,即便身為皇太子,也不敢對先生有絲毫不敬。
田爽停下腳步,有些意外。
他是崇禎十七年的進士,從小接受的是傳統教育。隨駕到了山東之后,進士授官甚嚴,他就在技工學院半工半讀,也算接受了新學教育。在尋常學校,學生在課后請教問題并不罕見,然而在宗學,這樣的學生并不多。他能感覺得到,這些宗室勛戚子弟對先生更加畏懼。
“殿下。”田爽應道。
“田先生,我想請教一些課外的問題。”朱和圭走到田爽身邊,問道:“不知先生可有時間?”
“殿下但說無妨。”田爽當然不會將皇太子拒之千里。
“田先生請。”朱和圭模仿著父皇的動作和神態,請田爽去教室外的花園里。其他原本要去花園玩的同學,見狀紛紛避開,頗為懂事。
田爽只覺得皇太子稚嫩之中果然有今上的影子,不禁莞爾,隨他出去了。
“田先生,”朱和圭走到外面,嗅著花草的香氣,“我有一件事,始終想不通。”
田爽有些意外,以為自己課堂上有沒說清楚的地方,緊張道:“殿下盡管說來,微臣定當盡力開解。”
“物理化學之術,皆是格物之學,但如何致良知呢?”朱和圭道。
田爽瞬間被雷翻了。
“殿下,”田爽舔了舔嘴唇,“儒生有兩種。一種是追求學問,明心見性,體悟圣道的大儒;一種是以四書五經為敲門磚,貨與帝王家的小儒。微臣不幸,正是后者。”
朱和圭更加迷惑了:“但先生不也是在做學問么?不也是在格物么?難道不是為了致于良知,止于至善?”
田爽吸了口氣,道:“殿下,微臣試言之。”他頓了頓,方才道:“圣上將天下應用之學分成了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兩類。在此之上呢,則有哲學——先哲賢者之學。哲學當以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為基石,然后探尋良知至善。微臣做的是自然科學的學問,拘泥資質,還不足以精研哲學。”
田爽原本以為自己會讓皇太子失望,但做人總不能忽悠孩子,尤其是將來要當皇帝的孩子。
誰知朱和圭聽了卻是滿眼放光,語帶激動,喃喃道:“是啊,我怎么就沒看出來呢?我怎么就沒看出來呢!”
田爽嚇得冷汗都留了下來:我到底說了什么?讓這位小爺竟然像是著了魔一般。
朱和圭卻不知道田爽心中的忐忑,深深一躬到底,道:“先生一席話,頓時讓我如醍醐灌頂,心中疑云頓消,多謝先生指點!”
“殿下……言重了……”田爽連忙回禮,這回卻輪到他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