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段皇后眼中,還有半年光陰的事,有必要大半夜將皇帝從床上叫起來么?
錦衣衛那邊固然積極,可到了京師隨便哪個衙署擱個兩三天,這積極掙出來的光陰可就沒了。然而她卻還是低估了皇帝陛下給屬下灌輸的精神力量,以及皇帝本人的自律。
朱慈烺得到紅盒傳報之后,并沒有回床上再睡,直接披衣而起,提前開始了一整天的工作。他知道徐惇并非單純為了搶時間才用紅盒傳遞,而是為了確保這個消息的保密程度。只有這個消息切實得到了保密,皇帝才有更大的利用余地。
比如:做好軍事準備,等呂宋島發生屠華慘劇之后再表示“震驚”,派兵清剿。如此能夠最大程度獲得“大義”,不會為國內的雜音所影響。而且也可以借此對馬尼拉的西班牙人進行嚴酷的懲罰,在國際交往中占據主動。
但是從以往史實分析,每次西班牙人有預謀的屠華,死亡人數都在二至三萬之間。這些人雖然僑居呂宋,但在沒有明晰國籍概念的時代,他們無論是情理還是法理上都屬于大明子民。
他們也是為人父,為人子,一樣的華夏兒女。
他們遠走南洋是因為國內過不下去,而非崇洋媚外有心叛國。
世事固然如棋局,但做出棄子的決定果真有必要么?
朱慈烺在書房里盯著墻上的世界坤輿圖直至天亮,方才讓一直守候身邊的陸素瑤去傳吳甡和尤世威入見。現在國家漸漸從戰爭體制中轉型,再次發動對外戰爭也需要聽聽朝廷諸公的意見。
“陛下,這讓老臣想到了孔子過泰山之側……”吳甡道。
朱慈烺會意。
孔子過泰山側,見到有婦人在一座新墳前哀哭。問了之后才知道,泰山有老虎。她的公公、丈夫、兒子都死于虎口。那么問題就來了,為什么不搬走呢?答案是:此地沒有苛政。
這便是苛政猛于虎的出典。
此時的呂宋華僑已經經歷了兩次大規模屠殺,每次都超過了總人口的百分之二、三十。這個百分比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每個幸存者都有親戚、朋友、故舊死于屠華。這樣慘痛的經歷,他們經歷一次是堅強,經歷兩次是什么?
是在說朝廷苛政猛于屠華?
所以吳甡的立場很清楚:既然這些僑民自己選擇留在呂宋,不肯回大明治下。完全可以放任不管。如果呂宋有豐富物產倒是還可以考慮接管該地,保護僑民,但呂宋實在沒有拿得出手的物產。
的確,現在的呂宋一如之前的臺灣,還沒有推廣種植經濟作物,只是單純的轉手貿易港。有限的種植園也只是為了解決西班牙駐兵的餐飲問題,根本不會被大明關注。
“尤督的意見呢?”朱慈烺問尤世威道。
“臣以為,”尤世威在心中略一盤整,“天兵現在去恐怕不美。若是等明年北風起。天軍準備充分,前往呂宋救助難民,將更得人心。”
這也是經驗之談。
國變之后的復國戰爭中,明軍往北打可謂勢如破竹,基本每個縣城都會響應王旗,百姓自發獻城、內應。而往南擴張的過程中,卻常常有地方官不肯開城,不肯放士卒入城休息等等令人心寒齒冷之事。
這是因為南方還固守之前的成見。認為官軍如匪,斷不能讓他們入城禍害百姓。而北方經歷了東虜之后。發現誰都不可能更壞,當然愿意配合掙一條活路。
現在南洋僑民也是一樣,誰都不知道他們為何要死守呂宋不肯回來,也難說是否會出現認賊作父抵抗天軍的情況。若是讓他們經歷一番人間慘劇,天軍以解救者的姿態出現,那自然就不會有什么抵觸了。
更何況。大明若是過早表現出了知悉此事的態度,很容易導致錦衣衛在呂宋的布局被西班牙人覺察。他們可不是南蠻土著,對鼻子底下的間諜無知無覺。
“屠我子民是國仇。”朱慈烺聽了二人的意見,只得表明自己的立場道:“裝作不知讓他們殺,這個。朕做不到。”
吳甡暗暗嘆了口氣,心中道:之前未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皇太子哪里去了?這點城府都沒有。
“陛下,永王殿下在澳洲幾番請求移民實邊,莫若從呂宋招募華人前往?”吳甡提出了一個緩和建議。
永王朱慈炤身為澳洲總督,最大的夢想當然是自己治下富饒安康。自從在澳洲東南部發現了幾個極大的墾殖區,他就不斷要求朝廷移民實邊,徹底占據澳洲這片富饒和神秘的土地。照目前的生產力和澳洲土地潛力,先移個十萬人也絕對不會有任何問題。
更何況澳洲的草原上有不少自流泉,十分適合畜牧。大明帶去的羊和兔子都能生活得很好。尤其是兔子,幾乎沒有任何天敵,繁殖速度又快,是澳洲主要的食用肉類。
羊因為會受到袋狼的威脅,還不能撒開了隨便放牧。朱慈炤本來是想將袋狼趕盡殺絕的,但受到了皇帝的斥責,這才作罷。
面對吳甡的建議,朱慈烺點了點頭:“這樣也好,總要給愿意遠離是非之地的人一個機會。呂宋華人一如大明國人之例安頓,不可苛待。”
吳甡垂頭應諾,心中已經自然反應出該交給哪個衙門去辦理了。
“軍情司要加大對呂宋情報收集。”朱慈烺道:“還有職方司,輿圖要可靠。從現在開始,北海、臺海艦隊和南海艦隊都必須時刻保持戰備狀態,可以對西班牙船只進行強襲,截斷其外援。總參謀部立刻制定戰爭計劃。”
“遵旨!”尤世威恍若一股熱血沖頭,當即應諾。
撒比尼安諾也知道了自己的檢審庭庭長在暗中慫恿土著人。他與這位貪婪的庭長進行了一次深入的交談,希望能夠遏止這股潛流。然而身為呂宋的軍事長官,他并不能干涉司法官和民政官的工作。當他尋求馬尼拉市長的支持時,悲哀地發現這位市長堅定地站在了庭長一邊。
“親愛的,很不順利么?”督軍夫人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每次都在前廳等候丈夫的歸來。
撒比尼安諾點了點頭,道:“我仿佛成了索多瑪的羅德,而那些貪婪的蠹蟲卻不愿意成就十個義人。”
在《圣經》中,耶和華因為索多瑪與蛾摩拉的罪惡,下決心要徹底毀滅這兩個城市。亞伯拉罕為他們求饒,最終耶和華同意只要城中有十個義人。就放過整座城池的人。然而兩位被派去執行任務的天使只遇到羅德一家義人,所以這兩座城池最終被耶和華以火和硫磺徹底毀滅。
撒比尼安諾最近總是翻到創世紀第十九章,甚至懷疑這是上帝給他的征兆。在這個征兆中,撒比尼安諾自然是唯一信守道義的羅德,而馬尼拉則成了索多瑪的化身——罪惡之城。
督軍夫人面露驚恐,努力鎮定下來,道:“我親愛的夫君,或許你沒有注意到,你將明國皇帝比作了我們偉大的主宰。”
撒比尼安諾的確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對他來說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馬尼拉的安危存亡。
“或許我該找個亞伯拉罕,以免身邊的那位皇帝陛下真的降臨火和硫磺以毀滅這個城市。”撒比尼安諾道。
夫人很氣惱丈夫的冥頑不靈,口中低呼瑪利亞的圣名,轉動手中的玫瑰念珠。
“最近市里有什么人可以信任么?哪怕是尼德蘭乞丐也好。”撒比尼安諾走進客廳,從酒柜里取出一瓶葡萄酒,是高檔的法國貨。
夫人看著如血一般的紅酒瀉入酒杯,在玻璃杯體上留下一層紅暈,腦中浮現出一個俊美的日耳曼青年的面龐。她身子一顫。驅趕了來自魔鬼的誘惑,道:“最近從澳門來了個日耳曼人。與幾位有身份的夫人走得十分近。”
“他是干嘛的?”督軍對自己的夫人完全不擔心。因為他的夫人可是個守舊派,從出生以來就沒有裸身沐浴過。天主教認為雙手觸碰會產生淫欲,所以有身份的教徒都是穿著薄紗沐浴。
“他自稱是個詩人,在漢堡欠了別人的錢,被裝上了去澳門的船。不過也有人說,是他自己逃上船的。”夫人雙手緊扣在自己小腹。保持著完美的儀態。
“很好。”督軍先生抿了一口紅酒:“主會保佑他有一條好舌頭。”
當這個自稱是詩人的日耳曼人被帶到撒比尼安諾面前的時候,他的舌頭打了個結,難以擼平,以至于他的西班牙語讓人聽起來覺得像是一只學舌的鸚鵡。
督軍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接見了這位的詩人,欣賞著他站在書桌前瑟瑟發抖。偶爾還壯起膽子拋出兩個媚眼來勾引自己。看得出,在出賣色相方面,這位詩人十分在行。這或許也是他來到遠東的船票。
“奧托,奧托布勞恩。”撒比尼安諾維持著自己身為貴族的傲慢:“你究竟是否見過一個上等的體面人該如何說話?”
“是的,先生。”日耳曼詩人道:“我曾在沙夫茲伯里伯爵府上做客。”
“那就是說,”督軍略帶玩味地望向這個詩人,“你跟伯爵的某位男仆有染,是吧。”
詩人覺得自己應該憤怒起來,但當他看到督軍手中把玩著的精美火銃時,終于還是識相地低下頭去。
“馬尼拉有很多人想證明你是個閹伶。”督軍道。
日耳曼人沒有聽出這話之中蘊含的威脅,反倒在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他很確定,那些貴夫人們可不會認為他是閹伶。
“我不認為應當讓馬尼拉的紳士們臉上無光,但我也不愿弄臟我的手。”督軍壓抑住內心的惱怒,拿著手銃站了起來:“我沒有理由憎惡你,對吧?”
“確實如此,閣下。”詩人垂下頭。
“你將能得到一個救贖的機會,”督軍比劃著手中的火銃,好像在瞄準什么,“去北京。以偉大的國王的名義,祈求和平。”
“哪位國王?”詩人有些驚恐。
“地球之王,西班牙國王,偉大的腓力四世。”撒比尼安諾略帶嘲諷地說道。
在腓力四世的時代,西班牙已經走在了下坡路上,甚至能夠看到這個帝國的余暉。然而地球之王卻是他最喜歡的稱號。好像自己仍控制著日不落帝國控制著整個世界。事實上,他連自己的新西班牙總督都無法控制,遑論更為遙遠的菲律賓督軍了。
讓一個地位低下的流浪漢冒充國王使節,如果真的成功欺騙了明國皇帝,能為馬尼拉帶來了和平,那么自己的小花招將在上流社會被傳誦為精明智慧。若是這個流浪漢被揭穿,則可以指謫他為詐騙犯,然后毫不猶豫地看著他被絞死——或者親手絞死,以安撫明國皇帝的自尊心。
如果既沒有被揭穿。也沒能完成使命,那么這個日耳曼人多半會因為醉酒而十足落海,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
反正現在的馬尼拉已經坐在了火山口上,無論怎么做,結果都不會更糟糕,何不放膽一搏呢?
撒比尼安諾扣動了扳機,撞錘在砧板上打出啪嗒一聲,因為沒有夾燧石而沒能打出火星。
隆景六年九月。趕在北風將起之前,沒有任何憑證的日耳曼人踏上了前往臺灣的船只。他的發色和瞳孔很容易讓他冒充尼德蘭人。雖然荷蘭人剛剛結束了與大明的戰爭關系,但考慮到荷蘭東印度公司積極賠償態度,大明并沒有對荷蘭人趕盡殺絕。
相比意大利人與葡萄牙人受到的禮遇,荷蘭人只有三天時間在臺灣落地簽證,若是遭到拒簽就只能離開大明國土。
說起來只有一直被排斥在外的西班牙人最招中國人的恨意,這讓布勞恩先生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絲毫看不到未來有光明可言。
“他有貴族的傲慢,手和臉也洗得很干凈,身上熏了香料,但他的手指并沒有長久握筆的痕跡。這使得我更相信他是個貴族的男仆,而非公務人員。”年輕的傳教士在經過數日觀察之后。將關于奧托布勞恩的鑒定報告讀給了臺灣市舶司長官。
他在這里并不是為了傳教,而是幫助中國人甄別企圖混入大明國境的歐洲人。這也是朝廷與耶穌會的合作內容。朝廷為了保護大明的各種情報,而耶穌會也可以借此防止多明我會的滲透。
長官正要拿起自己桌上表示拒絕的圓型印章,突然被身后的助手按住了。
年輕的傳教士頗為意外。從他到臺灣以來,從未見過中國人有過這樣不分尊卑的情況。
助手沒有理會外國友人的錯愕,附耳道:“他或許有用。”
長官很清楚這位助手的身份,沒有任何堅持,將奧托布勞恩的入關申請放入了“待定”欄中。
這位助手就是錦衣衛的密探。
錦衣衛邁出國門之后最大的困擾就是人種。
好在這個時代并沒有民族國家這個概念,在南洋有大量的土人愿意為大明效力——只要大明肯給真金白銀。相對而言更貼近文明國家的歐洲人卻已經在家族的基礎上有了國家的萌芽,除非能夠拉攏整個家族成為大明的盟友,否則很難找到有價值的合作者。
盡管拓展情報網的工作進展緩慢,但凡事總得從點滴做起,不能因為進展差強人意就索性放棄。
這個奧托布勞恩就是“點滴”。
臺南縣警察很容易就找了個借口,從旅舍帶走了茫然無措的奧托布勞恩。他面臨的指控包括:走私,意圖偷渡,以及冒充公職人員欺騙大明官府。
“我可以對著耶穌基督發誓,我真的是馬尼拉的使者,督軍撒比尼安諾的信使。”奧托布勞恩被帶進行刑房的時候,只看了一眼那些布滿血跡和銹跡的刑具,就癱倒在地大聲哭了出來:“我發誓。這是我最真實的身份了!”
“張老哥,那些西人就沒想過這種人壓根見不到圣上?”
“李兄啊,那些人還以為我堂堂天朝與南洋諸夷一般呢。你指望他們懂這個?”
兩位掌刑千戶一邊聊著,一邊收拾刑具。他們其實并沒有動用肉刑,只是簡單的精神施壓就讓那個號稱是督軍特使的年輕人徹底崩潰了。因為崩潰得太過徹底,這人多半是廢了,不過他面臨的命運并不會太復雜——不是被秘密處死,就是發配到某個礦場做苦力。
不過奧托布萊恩的供述得到了認可,錦衣衛確定他是為了和平而來,雖然這種和平是撒比尼安諾一廂情愿。
“說起來,張兄試過那些泰西女子沒有?”李千戶壓低聲音:“聽說城里來了幾個。”
“早去試過了,并非真的泰西人。”張千戶故作不屑道:“其實是荷蘭人與日本人的雜種。這些人在日本呆不下去,只能到臺灣來謀個生路,類似泰西人而已。”
“那可就沒什么意思了。”李千戶意興闌珊。
“不過叫得還真是……嘿嘿。”張千戶臉上露出“一切盡在不言中”的笑容。
兩人還要繼續閑話,突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這里是錦衣衛的黑獄,等閑沒人會來,一旦有人來,必然官帽比兩個掌刑千戶大。
“上峰有令,帶人犯奧托布勞恩去知府衙門。”來者一身校尉裝扮,手持腰牌,顯然是個跑腿的。
這種人可比真正的上司更要小心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