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眾人將信將疑,年輕的書吏被張詩奇這般表明身份嚇得雙腿打顫,恨不得裝作不認識這個老頭。
被抓那人卻有些驚恐,急道:“就你也是總督?”
“正是!”張詩奇揚臂大聲道:“前些天就是他說老夫坐不得主,送不了地。如今看看又如何!”
那尖嘴猴腮者一臉苦相:“誰知道總督老爺竟然是這般模樣?求老爺饒命!”
“你得罪了本督,哪里這般容易就饒過的。”張詩奇說著,猶自拉著那人不放手。
總督行轅里衛士也發現了異象,連忙分開人群擠了進來,保護張詩奇。
“我便在這里看著吏目給你登記,分給你一片只有黃沙的土地!”張詩奇道。
那尖嘴猴腮的聽了苦惱,道:“老爺開恩些,小的真不知道老爺身份尊崇,否則怎敢放肆!”
“孫吏員,給他登記!”張詩奇大聲招呼隨他一起出來書吏,好像根本不知道這些人只要略有煽動就會鬧事一般。
孫航硬起頭皮,心中大聲吶喊著:人倒勢不倒,怕個球!一邊又忍不住腹誹這位黃土掩到脖子總督老賊,將他拖入這等危險的境地。想自己二八年化,剛從鄉學畢業混了吏員小官人的身份,若是就此被人踩死,豈不冤枉!
“全是黃沙……”孫航雙手顫抖,捻起黃冊的頁紙啪啦作響,“新探查的都是有水草的地啊……”他顫聲喃喃,突然發現周圍靜得即便掉落一根針都能聽見,自己的窘態盡數暴露在圍觀眾人眼中。
——他們連大氣都不喘?
孫航臉熱如烤,手顫得更厲害了!
張詩奇一把奪過黃冊,嘩啦啦一翻,道:“就是這里了!地號:荒甲三百六十七!造冊!”
黃冊中劃定要送的土地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字定方位,然后以十二天干定區域,最終配上數字確定地塊。光是這個地號,誰都不敢說是好是壞,只是因為沾了個“荒”字,又是三百六十七那樣的大號碼。難免讓人誤以為這塊地真在戈壁荒灘。
孫航總算忍住了手顫,在眾目睽睽之下給那閑漢造冊。
張詩奇眼看這里已經安定下來,擺出一副倚老賣老的姿態,教訓道:“看你日后還能不能管住自己那張嘴!”
閑漢不敢回應,只是垂著頭。
張詩奇掃視一圈,擺出要走的架勢,眾人紛紛閃出一條路來,躬身讓總督老爺回衙門。
孫航終于穩住了顫抖的筆,書寫速度也追了上來。
眾人眼看著一行行墨字落在紙上。紛紛露出笑容。其中還有人打趣那閑漢:“看,這回你那良田美眷的夢可是有著落了。”
那閑漢無奈地接過地契,自嘲道:“本也就是想落個戶口,好去投軍。小官人,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若是去投了軍,也就沒人住了,地會不會收回去?”
“參軍不算。”孫航高聲宣講道:“參軍非但不會把地收回去。官府還會派人幫你們各家打理土地!朝廷洪恩浩蕩,就是為了我等百姓安居。將士無后顧之憂!”
“吾皇萬歲!”人群中有人高喊一聲。
“萬歲!萬歲!萬萬歲!”山呼之聲隨之而起,雖然皇帝陛下遠在北京,卻還是喊得地動山搖,飽含熱情。
張詩奇已經回了衙門,從護衛手中接過一把紫砂泥壺,湊到嘴邊飲了一口。聽到身后傳來的山呼萬歲。張詩奇充滿笑意地回頭看了一眼,大步朝職房走去。
原本對這老冬烘并不算恭謹的甘肅官吏,這回算是心悅誠服。再看張詩奇的背影,頓時高大起來,就像是個斬將奪旗凱旋而歸的將軍一般。
“總督安一仇以定眾心。手段頗為了得啊。”有書吏小聲交談道。
他身邊卻有人不以為然道:“只是與個閑漢為仇,不怕玷了朝廷的臉面。”
“若是鬧出大事,便是朝廷的臉面了?能俯首時便俯首,這是大智啊!”有人一本正經恭維道。
一干書吏都知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這些話遲早會傳到總督耳朵里。之前對總督有所質疑還可以圓過去,但現在有人擺明車馬要投入新總督座下,再說不不合時宜的話就是犯蠢了。
“隴督這是漢高封雍齒的故伎,卻還能用。”吳甡面帶笑意,輕輕端起案前的熱羹,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若是單看這情形,卻也尋常,但將視野拉遠一些,卻能看到對面坐著的正是這個偌大帝國的主宰,九五至尊皇帝陛下,那實在有些驚悚了。
朱慈烺卻全然不計較首輔老先生的失禮,一邊靠在椅背上,笑道:“蜀人有諺:貓不分黑白,能捕鼠者為上佳。張詩奇這是學會了。”
吳甡對于皇帝陛下的功利思想早就習以為常,雖然并不認同,但也不會犯顏直諫。他正待笑笑揭過此章,與皇帝陛下討論棉花在西北大力推廣種植的問題,突然發現皇帝身邊的太子竟然皺著眉頭。
年幼的皇太子雖然沒有表現出朱慈烺的那般驚人的天賦,但在學習上十分肯下功夫,好學程度一度讓黃道周驚嘆說他是自萬歷以來最用功的皇儲了。
“父皇此言頗有君子無所不用其極的意思,但兒臣怎覺得其中頗有問利而不問義的意思?”朱和圭出聲道。
朱慈烺手上一顫,頗為驚詫。
吳甡也望向這位儲君,不知該如何觀想。雖然他這輩子是很難再有機會成為三朝元老,但仍舊很關心未來的皇帝會是個何等樣的人。
“這孩子,跟黃道周學迂了。”朱慈烺輕笑一聲,伸手要愛撫兒子的后腦勺。
誰知一向很享受被父親愛撫的朱和圭竟然跪了下來,用稚氣未脫的聲音大聲道:“父皇!黃先生教了兒臣好多做人的道理,他并非是個迂人。”
朱慈烺的手還停在半空,頗有些尷尬。
“國家根本在義理。焉能不分黑白,只重功利?若非此,如何能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然之心呢?”朱和圭大聲說著,頗有些慷慨之情,但配上他不過歲的幼稚容貌,卻讓人聽了想笑。
吳甡臉上一本正經。想笑不敢笑。
朱慈烺臉上帶著笑意,卻是不想笑而硬擠出來的笑意。
“你這般與父皇說話,指摘父皇的不是,就合于義理了么?”朱慈烺反問道。
“兒臣不敢指摘父皇,但黃先生說,國有明君而容諍臣。兒臣非但是父親之子,也是皇帝之臣,不敢不做諍臣,以毀父皇的圣明。”朱和圭說著。還看了看在一旁微微垂頭,恍若老僧入定的吳甡。
朱慈烺伸手把兒子一把拉了起來,掃了掃他的膝蓋,道:“父皇知道了,你先帶弟弟去玩吧。”
朱和圭這才老不情愿的向朱慈烺行了一禮,牽了渾然無知的弟弟朱和圻退了出去。
朱慈烺看著兩個兒子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方才苦笑道:“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吳甡只得寬慰道:“陛下。這也是皇太子天資過人。尋常人哪有這般年紀就懂得這些道理的?”
“老先生不要誑我,”朱慈烺搖頭道。“那些個七八歲考中秀才的神童,在我朝又不是少數,哪個不比他強?他就是被黃道周……”朱慈烺尋摸了一下措辭,方才補完說道:“就是被黃道周鼓動得以為自己是個衛道士。”
衛道士在眼下還是個褒義詞,多少儒者為了這個稱號上皇帝家門口討打討罵。世間再沒有與皇帝對著干,更能體現出自己精神品格的事了。皇帝們一不小心就會淪為他們的殉道工具。也是十分無奈。
不過朱和圭是皇太子,可不是個儒教教徒啊!
朱慈烺再沒有與吳甡喝茶閑談的心情了,又言語幾句便要回宮。他知道很多事不能怪黃道周,尤其讓黃道周擔任皇太子的書法老師的確是他的旨意。
“其實是皇帝對太子太過寬厚了,沒有了身為人父的嚴厲。小孩子自然不怕。”段氏看著一歲多才在學走路的三子朱和垣,輕輕扶了扶腰。
段氏的肚子已經大得不能不忽視了,御醫也說大約三四月份上自己就要多一個孩子了。
——真希望是個公主。
段氏心中想著。
“對兒子那么嚴厲干嘛?他是我的骨血,關鍵是讓他敬我愛我。怕我的人難道還少了?”朱慈烺甚至能敏感地從皇后眼中看出對自己的敬畏。
當然,隨著第四個孩子即將到來,皇后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敬畏了,言談中也頗有些老夫老妻的從容,甚至還會因為皇帝在某些生活瑣事上鬧出的笑話而嘲笑幾句。
“對了,他為何不崇拜我呢?”朱慈烺坐在床上,同樣看著正在學走路的三子:“無論是格致之學還是政略軍事,朕都算是出乎眾人了吧?”
段氏緩步走到皇帝身邊,福了福身,面帶笑意道:“皇爺學究天人之際,通達古今之變,若說出乎眾人,實在是自謙自污啦。”
朱慈烺拉她坐在身邊,突然發現皇后的皮膚已經不如新婚時候緊致了,當真是時光如荏,歲月催人,一轉眼已經到了自己兒子來質疑自己的時候了。
“小孩子會對師傅產生崇拜,甚至否定自己的父母,這也是人之常情。”朱慈烺想起自己前世也有過這樣的時期,以為老師說得都是對的,反倒是父母啥都不懂——不是么?他們整天忙著上班,又不去學校上課。
“陛下這般安慰自己倒也不錯。”段氏抿口笑道。
“不過這種趨勢不對啊。”朱慈烺輕輕捶了捶床沿:“秋官從小到大,我沒有少付出心血,怎能讓他變成一個腐儒?”
“也不算腐儒吧?臣妾聽聞黃先生的人品學識都是不錯的。”段氏嚴肅下來。她對于兒子們的師傅選擇十分上心,當初極力不肯讓方以智來教皇太子,就是怕方以智再教出一個定王。
黃道周名聲在外,母親和妹妹打聽之后告訴她,此人被譽為當世圣賢,十分了不得。所以段氏格外希望黃道周能夠成為皇太子的老師,也終于遂了愿。
“人品和學識這些東西對常人而言固然重要,但秋官日后可是皇帝。”朱慈烺頓了頓,道:“有些人是不適合當皇帝的。當初朕就想過從諸子中挑一個適合的繼承大統,結果弄得大逆不道似的,只好立了秋官為皇太子。如今想換也不能換了。只有好好教他才是啊。”
段皇后垂頭靜坐,良久無語,終于道:“陛下還是納個妃嬪吧。”
“你有什么毛病?朕一說孩子的教育問題你就跟我提納妃的事。”朱慈烺不自覺地用上了工作時候的聲音,聽起來讓人發冷。
如今朝野內外都有勸皇帝納妃的聲音,因為孝宗的前例,好像皇帝不多納些妃嬪就是不和諧的污點。好在段皇后接連產下了三個皇子,而且各個都生得健壯,又無天花之虞,國本穩固。這才沒有形成大的聲浪。
“皇帝不是嫌臣妾生的皇子不好么?”段氏頂了回去。
朱慈烺剛想張口解釋,看到段氏隆起的腹部,又忍了下來。
“早些睡吧,明天還要早朝。”朱慈烺翻身上床,結束了爭論。
“明日逢戊,就皇帝一人上朝么。”段皇后冷冷道,顯然不想就此罷休。
隆景五年臘月到來時,北京城里人人都穿上了的皮衣、棉衣。順天府府衙的文吏盡數被派往街上。尋找沒有換上冬衣的人,進行管制。
這是順天府尹李邦發定下的規矩。目的是防止有人貧寒凍死。
如果放在朱慈烺前世,肯定會有人對此大發議論,認為官府管得實在太寬,人家愛穿什么穿什么,冬天穿夏裝就要被抓的話,讓女孩子們如何出門?
然而在大明。官府就是第二父母,沒有人覺得官府管得寬,反倒覺得這是官府愛護百姓。
唯一的爭議就在于愛護的手段恐怕有些過激。
天子腳下也是有窮人的,對于那些被查出家貧不堪生活者,順天府都將他們強制送去了宣府、朝鮮等邊鎮。雖然那里有糧有地。但強令百姓離開故土卻終究是人間慘事。
“前日家中來信,說有一艘去琉球的船沉沒了,三百余遷徙百姓只有十來人生還,真是慘絕人寰。”黃道周看著官道上蹣跚而行的強制遷徙隊伍,面露憂色,對前來送行的解學龍說道。
解學龍道:“朝廷要實邊,這也是迫不得己而為之。雖然侵擾百姓,卻是為了國家百年之計。”
黃道周頗有些無奈,自嘲道:“圣君在上,自然不能見這等蟻民之苦。我輩所能做的,無非也就是讓這沿途少死些人吧。”他頓了頓又道:“誰能料想今日竟然有百姓因貧坐罪?也不知千秋萬載之后,世人如何看待我輩。”
解學龍負手而立,看著眼前的百姓出神。
作為大明天官,解學龍在吏部尚書的位置上并不很得意。因為資歷的問題,許多人給李老尚書面子,卻未必給他面子。他唯一能夠依賴的就是朝廷的各種規章,在公言公。這雖然幫了他極大的忙,但也導致愈發依賴章程,轉圜余地極小。
譬如這次內閣要以黃道周為朝鮮、海西兩省督辦糧務、推行教化總督,解學龍是十分反對的。
將黃道周這樣的完人打發到那個地方去辦理庶務,豈不是明珠暗投?
雖然這么想,內閣的程序沒有問題,黃道周本人也的確適格,甚至皇帝陛下都暗示盡快讓黃道周赴任,他這個吏部尚書又如何能夠反對?
“此番東行倒也有一樁好處,”黃道周打破了知己好友的沉悶,“我正好以東國為驗場,推行圣教,或許有生之年還能看到朝鮮盡皆王化呢。”他開朗笑著,驅散空中的陰霾。
解學龍勉強笑了,拱手道:“此祝石齋馬到功成!”
“承公良言,敢不效命!”黃道周拱手作別,便要登上東去的馬車。
他最后回頭看了一眼,終究沒有等來老友劉宗周的身影,心中隱隱有些惆悵。不過有了封疆大吏的位置,自己的抱負益發能夠施展出來,這倒也是一個機會。
就在馬車即將啟動之時,突然一聲尖銳的喊聲劃破寒風。
“先生!等我!”
解學龍和黃道周同時望去,只見一騎快馬從西面馳來,身后還跟了一隊打著龍旗的禁中護衛。
“殿下!您怎來了!”黃道周跳下馬車,快步迎了上去。
朱和圭從馬背上翻落下來,臉上凍得通紅,帶著哭腔道:“父皇才跟我說,先生要去朝鮮出任總督。”
“可是圣旨讓殿下來的?”黃道周急忙問道。
“是我自己取了馬跑來的。”朱和圭眼淚已經流了出來,問道:“先生此去,何時回來?”
“殿下不用掛心老臣。”黃道周鼻根發酸:“倒是殿下要保重身子,切莫惹皇上不悅。”
“先生別走,我只要先生教我。”朱和圭拉住黃道周的袖子不肯放。
“殿下!”黃道周落淚道:“劉宗周也是當世大儒,殿下若有章句不通、經義不解,大可召他講授。”
朱和圭只是哭著搖頭。
不等黃道周再勸,官道上再次馳來一隊人馬,為首的是名內官,徑直騎到眾人面前方才翻身下馬,雙手一袖,道:“有圣諭!”
黃道周、解學龍連忙躬身行禮。
皇太子卻還是拉著黃道周的衣袖不肯放。
“圣諭:著令皇太子即刻回宮,不得拖延!”內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