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人的幼子繼承制度決定了每個家庭都有一位心中憋屈的長子。
兀立罕是碩壘二十出頭時出生的長子,那時候他祖父尚在,碩壘甚至想也不敢想自立為汗的事。
當兀立罕長大成人,成了一個壯碩的蒙古青年,他為父親的大汗事業四方征戰,打敗敵對的部落,圈占草原牧場,真是餐風飲露,出了大力。因為父子的血緣關系,兀立罕對碩壘也是忠心耿耿,從未有過怨言,看著部族一日日強大起來,最終成為喀爾喀中流砥柱大部落,他更是由衷感到自豪和欣慰。
“你說了這么多英雄事跡,不愧于你流淌著的黃金血脈,但是最終你能得到什么呢?跑馬一天之內就能走到盡頭的草場,再愚笨的人都能數得清楚的馬羊和人口。而你那個養尊處優,從小長在黃金帳篷里的弟弟,從未經歷過草原的暴雨、大漠的風沙,卻能占據整個大草原,在呼倫湖和貝爾湖之間放肆高歌……你還得屈膝躬身稱他為大汗,仿佛受他庇蔭才能在這里吃一口羊肉。”
說這席話的是個來自漠南的蒙古人,據說曾是林丹汗謀主之子,如今游走在明國和蒙古部落之間做毛皮生意。作為一個漠南人,他的口音在兀立罕的耳中覺得有些刺耳,而他那條惡毒的舌頭,更是說中了兀立罕的心病。
如果不能成就成吉思汗的偉業,打出一個大大的疆土,蒙古人的長子注定是做牛做馬最終被遺棄的悲劇英雄。
在碩壘有了第五個兒子巴布之后,就常常流露出要將家業交付給五子的意思。至于第六子的誕生只是一個意外,而且對于偌大的車臣部而言,他過于羸弱和年輕。基本上不可能獲得繼承權。
所以兀立罕的對手就是五弟巴布。
那個挑撥人倫的插漢兒商人,理所當然成了兀立罕的謀主。
在這位商人的建言獻策之下,兀立罕對幾個弟弟或是拉攏,或是打壓,目的就削弱巴布在部族中的力量。時至如今,兀立罕已經徹底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只是在等待機會。這位謀主到底是往返大漠的商人,為他運來了大明打造的精銳戰刀和堅固盔甲,供他裝備出了一支只效忠自己的親衛隊。
號為鳴鏑衛。
鳴鏑的典故也是這位謀主告訴兀立罕的。知道這個故事之后,兀立罕才真正對父親碩壘動了殺心。
——既然冒頓單于能夠因此成就偉業,我又為何不可以?
兀立罕時常會泛出這么個念頭。
“如果現在他死了,你有幾成把握接手車臣部?”
聽到謀主直接問出這個問題,兀立罕有些錯愕,但瞬息之間就恢復了平靜。他早就知道這一天不可避免,只是沒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之下。在這位謀主之前的設計中。應該是數十年如一日地積蓄力量,然后在一次酒筵之中殺死碩壘和巴布,分些好處冇給其他的弟弟,然后成為新的車臣汗。
“如今漢人虎視眈眈,如果我們再有內亂,豈不是會被漢人得了便宜?”兀立罕問道。
“漢人?”那謀主低聲笑道:“約莫兩千年前,漢人也打到了狼居胥山,他們留下了么?草原注定是我們蒙古人的。漢人根本不可能在這里生活。他們要的只是個名分,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有什么用?如今正是借力的好機會。用漢人來替我們鏟除阻礙,你還能博得更高的聲望。”
兀立罕有些遲疑,道:“我聽說漢人在漠南并沒有走。”
“漠南緊挨著漢人的土地,原本就有漢人生活在草原,所以他們能夠站住腳。漠北也是這樣么?”謀主追問道。
兀立罕搖了搖頭。因為有大漠阻隔,別說漢人。就是蒙古牧民、商旅都不能往來。
“碩壘有一點沒有說錯。在草原上,沒有馬就像是沒有腿腳。漢人注定還得退回去。”謀主又道:“尤其是他們不能吃草原上的酥油和馬奶,吃了就會腹瀉而死,一切吃食都得從明國運來,常常要五個挑夫才能養一個兵。耗費極大,再有錢也吃不住。”
“但是我們與漢人沒什么往來……”兀立罕看著這位謀主,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謀主微微躬了躬身:“小人就是采買明貨才有了今日的身家,雖然不認識這邊的漢人,但找上門去還不成問題。”
兀立罕早就懷疑這個謀主跟漢人有聯系,但看在他能為自己搞來戰刀鐵甲,潛意識中就不愿多疑了。如今這謀主毛遂自薦,讓他有一絲懷疑,但仔細想想自己卻沒有任何損失:漢人終究是要走的。如果能夠借漢人之手鏟除碩壘和巴布,最終獲益人還是自己。
哪怕到時候答應漢人的條件又如何?漢人還能在這里當官么?有誰會聽一個漢人的話?
“好,有勞先生了。”兀立罕道:“我去找阿爾穆,讓他不要去扎薩克……”
“不,”謀主搖了搖頭,“你和阿爾穆都要去札薩克和土謝圖,但不是聯盟求兵。”
“那是?”兀立罕有些意外。
“告訴他們,車臣部已經接受了大明的冊封,成為了整個喀爾喀蒙古的王爺,要他們派遣質子來克魯倫河口,還要進貢,一百匹馬,一百只羊,一百頭駱駝。如果他們不肯,就要面對大明和車臣的懲罰。”謀主道。
兀立罕大奇:“他們怎么可能肯答應?”
臣服大明還好說,但臣服車臣是斷然不可能的。與車臣接壤的土謝圖部甚至比車臣更強,怎么可能像車臣進貢。何況上回喀爾喀向金國俯首稱臣只需要九百之貢,這回漲得也太多了些!
“就是要讓他們不答應出兵,存個看笑話的念頭。”謀主笑道:“等碩壘兵敗生死,我們說不定還有機會借明軍連他們都打了!”
“對對對!”兀立罕突然振奮起來。如果真的能夠連土謝圖、扎薩克一同打下來,即便真的全部答應漢人的條件也沒什么。
漢人想得太過簡單,真以為草原上的雄鷹會臣服異族么?
“兀立罕和阿爾穆如果照我們的吩咐去了土謝圖和扎薩克,就斷了碩壘的后路,讓他連逃都沒處逃。而且碩壘死后,我們與車臣部是和是戰,就有了更大轉圜余地。”
如果兀立罕就在現場,一定會被驚訝得下巴都落在地上撿不起來。
身穿寶藍色蒙古長袍的漠南商人,此刻正操著一口流利地京師官話,坐在幾位威風凜凜的明軍將校之間,絲毫不見局促。
曹寧聽了這商人的匯報,頗有些振奮道:“老冇子早就知道碩壘那廝不會誠心歸順,卻沒想到他竟然還敢拿天軍立威!這回正好將計就計,他們要路就給他們路——黃泉路!”
蕭東樓哈哈大笑道:“原本呢,我們近衛二軍也能把他們打趴下,不過有錦衣衛幫著,還真是如虎添翼。這回行動就方便了!”
那錦衣衛矜持一笑,道:“當不起,當不起,這些只是錦上添花的小伎倆,決勝之機還得賴軍門的真刀真槍。”蕭東樓正要謙虛兩句,那錦衣衛又道:“下官倒是還有個想法,只是因為下官的職責所在,所以貿然提出,若是有不妥的地方,還望蕭軍小曹大參海涵。”
“都為陛下效命,有什么不能說的,直冇說無妨!”蕭東樓興冇奮勁還沒過去,大咧咧道。
“是這,”錦衣衛道,“我部這些年為了深入漠北,也下了不小的功夫,花了不少人力。且不說功勞如何,下官往返大漠幾十遭,這苦勞總有幾分。”
曹寧心中一靜,暗道:這人未言事先訴苦,顯然事情有點棘手啊。他望了蕭東樓一眼,見蕭東樓還是一臉笑意,知道老搭檔還沒反應過這一茬,不由著急。
“好不容易在兀立罕身邊站住腳,實在來之不易。”錦衣衛道:“此番軍門能夠只誅首惡,不論其余?”
蕭東樓一愣。雖然從東宮軍開始,戰功就不是以首級計算。然而在大草原上,沒有攻城拔寨的功勞,若是連首級都沒有,怎么像皇帝和天下人交代?難道近衛第二軍三萬余眾,跋涉數千里,就為了殺那么一兩個人?
“留兀立罕一條性命還好說……”曹寧沉吟道。
“大參,是留下車臣部。”錦衣衛道:“讓兀立罕執掌一個依賴大明的車臣部,靠大明的支持打敗土謝圖和扎薩克,豈不是要比大明親自動手更方便么?將軍開疆拓土、封狼居胥的功勛已經足以彪炳史冊,何必還在意做活的人是誰?”
曹寧立刻明白了。
錦衣衛如此考慮自然是出于自身工作立場。對錦衣衛而言,一個紛爭不斷的喀爾喀才有他們活動的空間。借由車臣部這匹千里馬骨頭,他們才能夠買來更多的千里馬。別說一個喀爾喀蒙古,說不定還能借此滲入漠西的瓦剌四部。
對于第二軍而言,這是從一個操刀手變成了牧羊人啊。這對于渴望武勛的將士而言,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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